这次争执好似就此平息。
接下来两天,陆屿然陪着温禾安闭门不出,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时会去一趟巫山酒楼,处理完事情一刻都不多停留,立刻回她这边。除此之外,在四方镜上的联系较从前更为密切。
事情已经过去,两天里谁都没提这件事,但陆屿然十分在意,看她看得很紧。
为此,温禾安在清理周边眼线上花了点功夫。
院里很空旷,她手下的人七七八八都去了琅州,只剩月流留了下来,在专心处理那一件事,有几天没有露面了。
将一切安排得差不多后,她待在家中无所事事,最常做的事是侍花弄草,太阳好的时候就顶着荷叶在躺椅上晒晒,对外界发生的各种奇闻异事,紧张氛围都不太上心,真有种战后慢慢悠悠的松弛明快。
夜里伏案听雨,点一支烛火,她和陆屿然在同一间屋里,被一扇半透明的丝质屏风隔开。他在那边处理攸关九州格局的紧急事,她则自在悠闲,脚边放着个木桶,桶里灌着青色灵液,处理干净的花枝斜斜放着,案面上放着信纸与细细的彩绳。
她心灵手巧,能将彩绳和花瓣结合起来,扎成不同的样子,而经过练习,陶土泥胚也开始有模有样,排排站在桌角,妙趣横生。
三封信,因为能写的时间不多,进展不太顺利。
作为好友,妹妹,她不希望凌枝与李逾在出事后从别人嘴里得知真相,自责遗憾,于是将妖化的始末详尽写下来。透过香炉和一扇窗,她恍如在与凌枝圆圆的眼对视,提笔认真致歉:……事急从权,恐牵连吾友,未能当面告知,隐瞒诸多,望请原谅。
断断续续将信写完,她将信笺放进外封中,用彩绳绕线槽三圈,细心摆弄,摆出一条很有辨识度的蝎尾辫。
她将这封信郑重地放进灵戒中。
至于桌面上这些花……温禾安抬眼,扭头看屏风后的挺拔身影。他手肘搭在椅边,袖摆撩起一点,露出手骨的轮廓,偶尔接通传讯,半个时辰只说几句话,声音极低。
同处一室,他们还和以前一样,谁也不管对方的事,可除此外,陆屿然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她。
想给他留的话有许多,可删删改改,总是另起一页。
巫山帝嗣生来就拥有许多东西,真正想追逐的却几乎没有,做什么都淡淡的,她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但她现在没办法再给他。信中写完事情始末,对他的隐瞒,没有故作豁达地开解他人生漫长,时间终将抚平一切。
爱人的死亡何其残忍,她这道伤疤可能一世也无法愈合。
她最终在信纸中夹进许多制好的花瓣书签,花苞被剪下后用灵液浸泡滋养着,褪去所有水分后只余薄薄一片,脉络仍清晰可见,干而不碎,留有余香。
温禾安又扭头看看陆屿然的侧影,埋首写。写她对他的喜欢,写她第一次和他在巫山见面,日日相处,第一次给他用雪捏出刺玫花。
那时她看他,觉得帝嗣跟花一样,
攻击性那样强,不可一世的孤高,却又实在有种剔透晶莹的美丽。
她不太幸运,人生不长,但有幸见到世间最令她心动的一枝霜花,并折下它。
她竭尽所能精心养护,将其视为珍宝。
也请他在余下岁月照顾照顾它。
温禾安压着浓烈的恨意在心底,此刻却将心事折了又折,想将所有柔软折进纸中留给身边人。
而给李逾留的书信,她迟迟没有动笔。
这两三天,温禾安一直没有出门,但月流会准时送来新的消息,她清楚掌控着所有想掌控之人的行踪。
一晃就到二十五日傍晚,萝州发生了件轰动全城的事,半个时辰后,凌枝带着商淮一前一后进了宅门。
天气热起来,但凌枝这几日和猫一样的走街串巷,像个探险者,跟在商淮身后这里瞥瞥那里瞅瞅,找来一堆稀奇玩意堆在家中,每次出门,保准是满载而归。
让她这趟出门有点儿乐不思蜀。
凌枝趴在温禾安跟前架着的小几上,长发垂落,拨开手边的阻碍,眨眼说:“探墟镜又有动静了,闪了几日三色光后现在开始冒祥云,听说已经叠了一层了,整个萝州城的人都被惊动了,江无双和温流光肯定也出现了,也不知道他们的伤养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去看看?”
陆屿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站在庭中青瓦屋檐下,遥遥向她投来一眼。
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和他出过门。
温禾安启唇才要说话,凌枝就看出来了,她不满地说:“你又要拒绝我。”
“再一再二不再三,你最近拒绝我的次数好多,你从前不这样。”她皱眉,突然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欠我两个……”
温禾安失笑:“哪有将人情用在看热闹上的。”
顿了顿,她起身,用掌心将凌枝的脸颊温柔托起来:“一起去,等我会。”
片刻后,温禾安换了身衣裳,戴好幕篱出来,凌枝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费那个劲又贴面具又戴幕篱,商淮笑着说:“二少主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出名,从前各宗门收徒,大比,大家临时抱佛脚拜的都是四个,自打你三比三胜,力抗圣者后,江无双和温流光已经被他们抛弃了,现在要么是你,要么是你道侣。你的脸大家都认识,遮不遮都一样。”
他摸了摸下巴:“真要算起来,他还比你少些。”
温禾安听了只是笑,对这些赞扬追捧不太在意。
等到了街上,发现人比想象中多,摊贩们不需吆喝,摊位前就已全是人,场面盛大热烈堪比除夕元宵。
陆屿然和凌枝留在萝州是因为探墟镜,如果是帝主给的提示,他们不得不当回事好好重视。这次看热闹,也不真是看人,他们逆着人流往城中心的位置去,越靠近探墟镜,人就越少,开始出现护城卫戒严。
普通人远远看个乐子满足好奇心,真正靠近探墟镜的,都是些有名头在大众面前露过脸的人物。
因此四人一出现,便感受到
了许多道目光涌上来,正如商淮所说,就陆屿然和温禾安这张脸,遮不遮都一样,撇去一身气质不谈,只看修为带来的压迫感,如此年轻的,当世之内除了这两个,也不会有别人了。
另外两有可能的,已经在探墟镜边上站了一会了。
探墟镜是一件非比寻常的灵宝,它的镜面朝天,与地面呈一个斜度短坡,常年模糊朦胧,灰扑扑的像十几年不曾擦过,实际上日日有城卫来打扫。它也像一座门,可以容纳三人同时走进去,尤记得除夕后那段时日,还需要三名九境同时开启,现在则不然。
没人动它,它也会自己吐出消息,闹出动静。
探墟镜的左右,更像一座道台,留有宽敞的地方,此时台上已经添了几张座椅。
座椅上的人各自不交流,要么闭目养神,要么垂首看四方镜回消息,气氛死寂,但还算友好,没起摩擦,都在等待探墟镜这次要抛出的消息。
远远瞥过去,能看到熟悉的面孔,江无双和温流光果真都在,还有闻人家的兄妹,城主赵巍的两个孩子以及李逾。
他破天荒的居然对这种场合感兴趣了。
转念想想,九洞十窟就在旁边,他来也不稀奇。
众人瞩目,温禾安侧身落后陆屿然两步,脚下一停,他就静静看过来,步伐放缓,直到两人再次并肩。两片袖子似挨非挨,倏然,他伸手过来要和从前一样牵她,虎口触到她一截指尖,察觉她身体怔了下,而后不动声色离远。
她竟侧首走过去几步,跟商淮搭话去了。
陆屿然垂眸,凝着自己顿在半空,空无一物的手掌,有一段时间,身躯静得几乎没有起伏,眉间阴郁,眼中涌起疾风冷雨。
她究竟、在想什么。
亘长恒久的死寂中,几人上了放置探墟镜的台面,温流光和江无双身边或站着,或坐着人,见到仇家,面上不动如山,一派镇定自若,实则都绷紧了身体,如呈防备之态的野兽。
温流光这段时日心性被狠狠磨砺了一遭,刀里来火里去,打碎了牙合着血往肚子里吞。她少年至尊,自出世起就坚定了天下无双的信念,从不觉得会败于任何一人,之前在温禾安手中吃亏,不能接受,为自己找借口,觉得自己大意,轻敌,可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让她不得不承认。
她被甩开了。
温禾安至少是半圣了,陆屿然也是。
搞了半天,她在四人中排了个倒数第二,压了江无双这个只会嘴上说空话的无能废物。
倒是温家圣者,自云封之滨回来后心情还不错,并没有在此事上苛责她。
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论战力,当年帝主也非九州第一人,后来依旧得到了天地之力的承认,自空间术携水链搅局,温家圣者用水链跟王庭两位圣者交手时,她就意识到,这个机会真正落到天都头上了。
王庭圣者活不了多久了,试再多禁术都是无用功,长生绝不可能,而就在这个时候,巫山和王庭居然要开战了。
所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要他们一打,赢家就是天都。
温流光压着满腔火气蛰伏下来。
江无双的脸色更差,他受的伤重,养了这段时日,好了许多,此时冷脸是为探墟镜。
无人知晓,早在五六十年前,探墟镜就已在王庭掌控之中,前期所有给出的线索,“溺海”“无归”“云封之滨”都是他们人为操控,为了给后面的布置造势,也为了将所有人聚在一起,方便自家人暗中出手,浑水摸鱼,将来死无对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