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庭砌,淅淅索索个不停,风势也随之渐大,隔扇撼烛,使明火突突跳动,映在男子漆黑的眸中。
卫九直起身,拉开距离,撩袍落座,手执侧把祥云壶,想要为自己斟茶,却发现壶中空空,无茶可饮,“或许转换身份会活得更惬意。”
压迫感骤然撤去,宁雪滢松弛了些,但仍怀有警惕心。
听他好商好量的语气,有种正在与老谋深算的贾商谈生意的错觉。
“转换身份?”
“嗯。”卫九一面应答,一面从西卧取出茶罐和小泥炉,添炭烧水,似要心平气和地好言相劝。
可谓软硬兼施。
“卫氏在金陵城有上百间商铺,你若愿意和离......”点燃一碟盘香放入如意流云铜炉中,他不疾不徐道,“那些铺子全归你,日后,宁氏会成为金陵城的首富。”
沸水洗过小种红茶,卫九将第二泡茶汤推向对面,尾音清越上扬,“考虑一下?”
露出的指甲修剪得整洁干净,骨感匀称,修长白皙,是一双文人的手,可指腹上分布的老茧,又显露了他的另一重经历。
习武的经历。
宁雪滢并不会质疑卫氏的财力,也不会质疑卫氏世子的威信力,但她不会为了钱财出卖自己的姻缘,前提是,卫湛值得。
“小伯爷此言差矣。”她笑笑,迎上对方的视线,“我若与世子和离,只能做金陵城的女首富。我若赖着不走,岂不是卫氏所有的账目最终都会落入我手?”
还真是个难打发的,卫九淡笑,低低沉沉,“算盘珠子都快敲到我脸上了。”
“过奖。”
缕缕茶汽飘散指尖,卫九饮啜一口,薄唇晕染一层水润,“开价吧。”
宁雪滢微挑柳眉,“可以不计代价?”
看他依旧平静,宁雪滢点点头,目朝紧闭的门扉,疏冷了柔柔的目光,“先跪下来求我。”
一口茶汤差点呛在喉咙间,饶是见惯了大风浪早已练就波澜不惊的男子还是没能掩饰好脸上的诧异,“跪下来求你?”
“嗯。”宁雪滢吊起眼梢,三分媚,七分傲,“或许我会认真考虑。”
“也不是不行。”
“......?”
原本以为会激怒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宁雪滢佯装淡然地捋捋披散的长发,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呀,小伯爷请。”
一盏茶刚好见了底,卫九懒懒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住娇小的女子。
灯火熠熠,映亮男子的半边脸,另一边嵌在暗影中,呈现出晦暗不明的光影,让宁雪滢生出十二分的警惕。
当他下摆微凸,有曲膝的趋势时,宁雪滢分明察觉到他目光的变化,立即向一侧退开,避开了他伸来的手。
他想抓她做什么?
抓了个空,卫九阴恻恻地拢袖,坐在了她坐过的绣墩上,眼看着时辰所剩无几,闲凉警告道:“卫湛非良
人,他背负了太多担子,相处久了,你们只会成为怨侣。”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小伯爷费心。再有,话不讲明,就是无中生有。”宁雪滢慢慢向房门退去,想要拉开安全的距离,以确保在激怒他前,逃离这间房。
一个比一个倔强呢,卫九懒得再多言。
这时,有门侍前来叩门,“大奶奶,户部尚书府的三公子方才来过,托小的转送给您一点儿心意。”
季懿行?
屋里的两人齐齐看向门扉,心思各异。
门侍不敢擅自通传,必然是通过了姜叔的授意。作为伯府的老管家,姜叔断不会贸然行事。想是季懿行不达目的不罢休,赖着不走。
拉开门,宁雪滢迎风接过门侍递上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茶包。
红签儿有“六安瓜片”的字样。
在曾经的书信往来中,她曾说过自己最喜欢片茶。
她方想起,季懿行即将踏上前往大同镇的路途,是在以这份心意暗示什么吗?
旧情难断吗?
手中的锦盒忽然变得沉甸甸,她刚要差遣门侍悄悄送回季懿行手里,却被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抢了先。
卫九拿过茶包,向后退去,仗着腿长,避开了宁雪滢的抢夺。
“还给我。”
捻了捻干燥的茶叶,随之轻嗅,卫九勾唇,“谷雨前后采摘杀青的,毛火、小火、老火皆全。正宗的六安瓜片。”
嘴上夸赞着,手上却毫不吝惜,将茶包撇在圆桌上,散落在桌面,“季三郎有心了。”
眼看着这一幕,门侍背脊发凉,进退不得,傻兮兮愣在原地等候差遣。
瞥了一眼走到桌边收拾散落茶叶的女子,卫九问向门侍:“季三郎可离开了?”
“得了姜管家的准话就离开了。”
用食指点了点颞,卫九陷入静默,不知在想什么。
稍许,北风刮耳刺痛,宁雪滢被卫九抓着手腕趔趔趄趄走在冷飕飕的游廊中,穿过一道道月门,来到未出阁庶妹们居住的后罩房。
又步上一座最临近后院的二层小楼。
大步跨上二层木梯,卫九轻车熟路地推开其中一间房,原是嫡妹卫馠的闺阁,如今空置。
抓着人不放,他站在门口淡淡吩咐道:“燃灯。”
门侍快速上前,点燃房中数盏连枝铜灯。
一晌灯火通明。
不明所以的宁雪滢被卫九带进房中,只听“咯吱”一声,是房门闭合的声响。
她挣了挣,没能如愿。
巡睃一圈,卫九将她抵在一扇窗前,抬手推开窗扇,任朔风淅淅灌入。
被困双臂间的女子明显打个冷颤。
单手撑在窗框上,卫九向外探身,迫使宁雪滢跟着向前倾身。
呈现出狎昵。
“猜猜,季三郎躲在哪里?”卫九慢条斯理地俯瞰着空寂的后巷,高峻的身姿被稀薄
月色柔化了冷厉,别样温柔。
可这份温柔,宁雪滢自认无福消受,只因身后的男子像一匹设饵诱捕猎物的雪豹。
豹是狡猾的。
后巷栽植着一排茁壮的枫树,光秃秃的枝干投下花花搭搭的碎影。
犀利的目光一敛,卫九指向其中一棵最粗壮的,“那里藏着个人,是他吧。”
宁雪滢眯眼辨认,离得太远,分辨不清是人影还是树影。
“你想做什么?”
“今晚断了他的念想,也好让他心无旁骛地去剿匪。”卫九挑起女子一缕长发,在雪月中缠在指尖。
发丝如绸划过,有些抓不住。
腰肢被环住,宁雪滢扭动肩膀试图脱离桎梏,可越是这样,越与身后的男子贴得紧密。
削背蹭到那人胸膛。
宁雪滢费力扭头,不懂他为何要这样做。
既想她与卫湛和离,季懿行无疑是最好的发酵剂,引起他二人的矛盾。
这会儿为何要排挤掉季懿行?
“你不该给我个解释?大晚上的,折腾什么?”
男人只冷冷回道:“没有解释。”
宁雪滢气不过,愠着一张小脸挣扎起来。
然而,几番挣扎无果,她失了气力,脸颊泛起粉晕,娇丽可人。
卫九盯着那棵枫树后面的身影,一点点抚上宁雪滢的前颈,以虎口托起她的下颔,迫使她向后扬起漂亮的脖子。
从远处看,很像暖融灯火中相互依偎、亲昵无间的一对璧人。
躲在暗处的季懿行紧紧握拳,拳头咯咯响。
胸口发闷,原本想要寄托的相思化为无边的苦水,潺潺流动在心河。
他一拳砸在粗糙的树干上,皮肉渗血,忍着最后一丝理智才没有吼出声。
黯然转身离去。
小楼上,目视那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卫九面无表情地松开宁雪滢,拿出锦帕擦了擦手指,眼底蕴着冰晶。
即便想要宁雪滢与卫湛和离,也不会成全季懿行的。
不,是沈懿行。
他要让沈懿行今生爱而不得,事事不顺意。
靴面传来碾压的痛意,他低头看去,缎面黑靴上留有一个小巧的脚印,很是突兀。
眼看着踩他脚的女子快速跑开,他没有计较。
子夜已至,心跳失了规律,凌乱不堪。
是时候回书房了。
书房静悄悄的,孤灯一盏,他仰躺在摇椅上,开合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