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宁雪滢传来姜管家,一边点茶,一边请之入座。
热盏投茶末,以筅调拌成膏体,随之注水拂击,直至浮出雪沫乳花。
茶汤鲜白,泡沫咬盏不散。
身为贵女,宁雪滢在焚香、点茶、插花、挂画上一个不落。
“姜叔尝尝。”
年过半百的老管家颔首接过,笑呵呵道:“大奶奶也快赶上点茶三昧手了。”
“姜叔谬赞,三昧手的技艺之高,是晚辈望尘莫及的。倒是早听闻姜叔茶艺高超,晚辈不过是班门弄斧,投其所好。”
“哪里哪里,大奶奶折煞老奴了。”姜管家执起黑釉盏品尝,尽显风雅之姿。
放下盏,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奶奶有事尽管直说,能力之内,老奴责无旁贷。”
对方是个爽快人,宁雪滢也不拐弯抹角,“晚辈确有一事相求,想要通过姜叔的人脉查一查自三月起,太医院的医女蔡妙菱是否动用和变卖过俞夫人的家财。”
这就要从银号和当铺查起了,难怪要寻自己来,姜管家缕缕须,大体猜到了缘由,“老奴会尽快调查清楚。”
“有劳。”
宁雪滢继续点茶,姿态从容有度,不受外面风声影响。
别人毁她名声,她便加倍奉还。
除非蔡妙菱行为坦荡,没有污点,否则就一桩桩来,直至被她拿到把柄。
闲着无事,她拿出医书翻看。经历之前的遭遇,她深刻体会到学医的重要性,对研习医术的热忱达到了另一重境界。
十一月十六,是日也,彤云散去,旭日璀璨,裹冰寒木迎风不凋,竟也有了傲霜斗雪的梅花之姿。
一大早,姜管家带来消息,说蔡妙菱从顺天府还未立案前,就开始转移养母的家财,存入自己账中,还当掉了不少养母做尚宫时得的贵重打赏。
拿出相应的证据,姜管家叹息道:“此女心思不纯,嘴上一套背后一套,可怜了俞夫人用心栽培她十五年。”
宁雪滢合上手里的医书,拿起那摞纸张一一查看,“再劳姜叔将这些证据传出去。”
姜管家一愣,起初只以为大奶奶要用这些证据换取蔡妙菱的公开致歉,以摆脱近来的风言风语。
“如此一来,那女子定然不会为您澄清流言。”
“靠她来澄清,不具分量。”
宁雪滢写好一份请帖,递给侯在一旁的青橘,“等蔡妙菱无法翻身,再将这帖子送去大理寺少卿的府中,就说我要邀府中三小姐在茶楼一聚,聊聊她向世子递送情笺一事。”
青橘接过,没太明白大奶奶的用意,与姜管家对视一眼,而老者已然会意。
情笺,表达倾慕之书信。
想来,程三姑娘曾仰慕过世子爷,并践行过。
关乎仕女名声,等同于程三姑娘在大奶奶这里有了把柄。
待两人离开,宁雪滢闭眼按揉起额头。
无婚
约前的男女,以情笺含蓄地表达倾慕虽会被世俗之人非议,但在她看来是无可厚非的,甚至是勇气可嘉的。
此举,宁雪滢自认用的是损招,谁让是程胭不仁在先,就休怪她以眼还眼了。
虽已找不到那封情笺,但听闻程胭极其重注脸面,必然是不愿让人知晓她倾慕卫湛一事。
当蔡妙菱贪图养母家财的事被传遍大街小巷,甚至传到了关注俞夫人影踪的景安帝的耳中,连从不打听闲事儿的薛御医都当面指责起蔡妙菱。
“还没立案,你就急着转移养母的家财,还满口仁义孝心,属实是虚伪至极、忘恩负义!”
不少太医也在旁指指点点。
蔡妙菱耳根发热,难以自处,当日告假躲在家中不出,但还是让锦衣卫找上了门。
是否,蔡妙菱在觊觎养母家财的前提下,对养母起了杀心?
锦衣卫需要带她回北镇抚司详细盘问。
当晚,程胭收到门侍递来的请帖,拆开后愣在闺房门口,万万没想到自己被一个草莽之女威胁了。
对方查出了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是她。
而她已与世家公子定亲,绝不能让人知晓她给卫湛递过书信一事。
没想到那时的一腔孤勇,竟成了如今的把柄。
事关脸面和清誉,她忍着火气,差人送出回帖,约宁雪滢于明日辰时在阳春楼见面。
可宁雪滢比约定的时辰晚了足足半日。
茶香四溢的雅间内,程胭屏退侍女,持着钟鸣鼎食之家嫡女该有的礼仪和教养,请宁雪滢入座。
宁雪滢落座,听茶艺师傅详细介绍起店中的特色。
看她不紧不慢的,程胭有些沉不住气,直接点了一壶玉桂,“世子夫人喝得惯吧?”
宁雪滢淡笑,“程三姑娘都点单了,还需问我的意见吗?”
等茶的工夫,程胭率先捅破窗纸,“咱们日后几乎不会再有往来,就别打哑谜了。说吧,你约我来,有何目的?”
宁雪滢依旧打着哑谜,“你说呢?”
程胭心知肚明,“无非是要当面看我笑话,让你求你保守秘密。”
“三姑娘狭隘了,我没那么多闲工夫与你斗气。”
茶艺师傅刚好端来茶具,却被程胭拒绝,“我们自己来。”
等房门合上,她抖着手朝小炉中加炭烧水,“那还请夫人指教。”
看她过于手抖,宁雪滢提起沸水壶浇灌起紫砂盏,动作稳而轻柔,“三姑娘倾慕成婚前的世子,勇气可嘉,本没什么可计较的,可姑娘前些日子的做法,有违淑女所为,令人不齿。我约你前来不为羞辱,也非责问,而是要你公开致歉,还我名声。”
程胭手更抖了,如此一来,她会陷入众矢之的。
知她在权衡情笺与搅弄是非的利弊,宁雪滢冲泡起茶叶,粉白指尖氤氲在水汽中,“我只是给了三姑娘一个优先选择的机会,若三姑娘不照办,那只能把机会让给蔡妙菱了。到时候,
她为了自保,或许会颠倒黑白,把责任全都推到三姑娘的身上。”
屋里燃着地龙,程胭却感到阵阵寒凉,“揭露蔡妙菱贪财的事,与你有关?”
宁雪滢以食指碰了碰唇,“嘘,你知我知就够了。”
此情此景下,程胭心道自己小看了草莽和宫婢养出的女儿,“那全是蔡妙菱的错!我是受她蒙骗,一时糊涂,为她鸣不平。”
这个时候还要装无辜吗?
宁雪滢摇摇头,没了品茶的兴致,彻底冷下脸来,“是与不是,三姑娘心里比谁都清楚。约摸着,你此刻还忘不了世子,才会因妒火刻意泼我脏水。今日已说到这个份儿,好自为之,告辞。”
绣墩在地上发出声响,宁雪滢起身留下一半的茶水钱,径自走向房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等等!”程胭匆忙起身,“我公开为你澄清便是。”
宁雪滢转眸,“还有致歉。”
“……好。”
当一张张致歉书贴满大街小巷,世家的贵女们瞠目结舌,庄舒雯更是在当晚来到伯府,为闺友程胭赔起不是。
纵使没怎么打过交道,宁雪滢也看得出庄舒雯是个有话直言的性子,或许值得深交。
难怪婆母对她极其喜爱。
听闻庄舒雯登门,二公子卫昊献殷勤似的来到玉照苑,手里提着洗好的各色鲜果,还一改常态,跟着未婚妻一同为程胭赔起不是。
“舒雯交友不慎,让大嫂受委屈了。”将竹篮放下,卫昊笑道,“这些鲜果有降火之效,大嫂赏脸多吃些。”
随即拿起一个递给宁雪滢。
纵使知道卫昊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顾及着叔嫂关系,宁雪滢接过小咬了一口,脆果碎裂迸出甜汁,在口壁中蔓延开来。
庄舒雯上前一步,“雪滢姐姐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小妹一定竭力相助。财力、人力皆可。”
听婆母说起,庄氏扎根在皇城数十年,人脉甚广,宁雪滢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问道:“妹妹可认识锦衣卫审理案件的官员?”
庄舒雯仔细想了想,“小妹认识一人,有些交情。”
没等宁雪滢说出请求,庄舒雯拉着她的手晃了晃,“小妹改日做东,为姐姐引见。”
只是与锦衣卫的官员了解一下俞夫人的案子,宁雪滢没有太多顾虑。既然对方肯帮忙,她自是欣然接受的,“多谢。”
漫漫长路,会有投桃报李的机会。
走出玉照苑,庄舒雯跳起来拍了一下卫昊的后脑勺,“听人说你嫌大嫂是草莽之女,担忧撑不起伯府门面,如今是不是脸疼?”
卫昊故作憨笑地揉了揉后脑勺,“妹妹说的是,以后啊,见到大嫂,我可得绕着走。”
“不是绕着走,而是要把大嫂当家人处。大嫂是长媳,是伯府的下一任主母,你该敬重才是。”
在庄舒雯面前,卫昊一向俯首听命,心里也是门儿清,宁雪滢看似温和,实则是个不好对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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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还好,就是苦了那个一心想要掌家的嫡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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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昊抱臂一笑,一副看好戏的德行。
比之卫昊,庄舒雯想在嫁入伯府前就与宁雪滢处好关系,以免因为卫昊碰壁下不来台。
想想自己要嫁的人蠢而不自知,庄舒雯又气又好笑,狠狠踢了对方一脚。
少卿府的三姑娘可是皇城小有名气的闺秀,无论在宫宴还是家宴上,都是个爱出风头的,加之世家的身份,为人极为清高,如今被人拆穿了本来面目,不免引起贵女们大范围的议论。
宁雪滢此举,算是一战成名,令那些对宁嵩怀有成见继而看不起宁雪滢的权贵们,再不敢小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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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卫湛从东宫回府,对惩治蔡妙菱和程胭的事已有耳闻。
妻子能独当一面是好事,该给予鼓励。
是以,在走到宁雪滢的面前时,他稍稍附身,抬手抓了抓她的发顶。
灯火暖意融融,男人眸光清润,宁雪滢放下手里绣活,露出小女儿的羞态,“做什么?”
“肯定你。”
头顶被抓揉,连带着头皮发麻,宁雪滢像猫儿一般眯了眯眼睫,尽显娇憨,既温顺又傲娇。
“她们罪有应得。”
“嗯。”
“只是可怜的俞夫人,辛苦拉扯大的养女,反过来占有她的家财。”
卫湛收回手,走到软榻前,“一码归一码,俞夫人或许有可恨的一面。”
“此话怎讲?”很少从他口中听说俞夫人的事,宁雪滢来了兴致,走过去坐在他身旁,挨得很紧,不到一拳的距离,不似之前会规规矩矩坐在炕几对面,大有要秉烛夜谈之势。
卫湛打开镂空炉盖,打出一个漂亮的香篆,“我的意思是,没有见过的人,还是别轻易给予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