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那拉氏心中种种忧虑,面上却不做丝毫表露。这会儿正如往常一般端坐在炕,手上还绣着块儿祥云花样的里衣。
正是他和小哥哥常穿的样式,弘曦见状抿抿唇,也不再说什么。
恐怕这段时日,压力最大的莫过于自家额娘了吧!
而这会儿子,被念叨着的胤禛同五贝勒一道,正在回程的路上。
车厢内,五贝勒胤祺掀开车帘,往身后那辆稍显破旧的车上看了一眼。再回头时稍显敦厚的脸上便不觉带了些许犹豫。
“四哥,廖大人到底是难得的有德之士,且这么些年来廉洁奉公。早前四弟也见了,堂堂四品官员,身旁却连个像样的服侍之人都无。府中也是雪洞一片?”
“说到底此次老大人也是好心办了坏事………”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能力不足,又过于高看了自个儿罢了。”
胤禛摆了摆手,一张脸早已被晒得漆黑,面颊凹陷,此时倒看不出什么神色来。只这语气中含着的怒意被一旁的五贝勒听了个分明。
“擅自更改河岸布防,试问是谁给他的权利?又是谁给他这般的绝顶自信?觉得自个儿不过多读了几本圣贤书,被一群文人士子捧得久了,便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了?”
“哼,愚钝虚妄至此,还不若早早让位,让真正有才识之人顶上。”
他是素来欣赏廉洁奉公之人不错,但前提是对方是真正的腹有沟壑,而非一心向名之辈。
否则,这般好的名声,不知可曾对的起那些推崇他的士子百姓们。
“五弟!”胤禛募地抬头:“四哥知晓你想说什么,此次若非是你我发现的及时,早早安排两岸人员撤离,否则他便是多少条命都不够赔的!”
可转移人员便算完了吗?想到两岸附近那些被摧毁的良田,随着大水被卷走的家畜。
胤禛本就黝黑消瘦的脸上又多了些黑沉,这些人便是侥幸保住了性命……胤禛狠狠阖上了眼睛,不愿再想。只声音愈发沉了下来。
‘’这般罪孽深重,便是皇阿玛未曾定罪,但想让咱们一路好吃好喝招待着……呵!‘’
胤禛募地重重地放下杯子,斩钉截铁道:
“绝无可能!”
唉,马车里,看着已经重新阖上双眼的四哥,知晓这头算是如何也走不通了。可戴大人如今年纪委实大了些,如今又遭此重创,若是此番
路上真出了什么事儿………
胤祺想了半天,到底还是放不下心来。又冲着一旁的属下交代了的几句。
“那边儿多盯着些,有事尽快来报……”
他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交代完后胤祺无奈的叹了口气。虽说他与四哥二人一道受的旨意,但一路下来,论能力,论魄力,明眼人都晓得以谁为主。
见对方不再坚持,便是一旁的下属都松了口气,是个人都知晓,五贝勒性情醇厚,便是所为者有一二不妥,只要不妨碍大事,等闲不会如何……但若是换了那位……呵呵。
来人不自觉紧了紧皮子。
这一路走的倒是无甚波折,便是后头的廖老大人,这病病歪歪躺了一路,人却是顽强的很,愣是一次危急都是无的。
胤祺松口气之余,不禁又想到自家四哥的话,还有早前那些哭的撕心裂肺的百姓们,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千盼万盼之下,一行人总算走到了京城,收到消息的乌拉那拉氏早早便带着一众家小迎在府门前。
府中众人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如今见胤禛人虽肉眼可见的黑瘦憔悴了些,但到底是齐齐整整的回来了。心中不觉多了份儿激动。便是挺着个大肚子的李氏今日也只安安静静的揽着弘昀,梨花带雨的侯在一旁,神情中带着些许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见到来人,弘曦眼眶募的便红了起来,不顾旁的巴巴的凑了上去。随后便被一双略显粗糙的大手按住了脑袋,轻轻的揉了两下。
打从弘曦能下地之日起,胤禛于人前便极注意分寸,等闲不会做些个亲近之举。如今这破天荒的一下,弘曦反倒有些愣神儿。
怔愣间,胤禛便已经大步迈入府中。对着一旁稍显疲色的乌拉那拉氏温声道:
“辛苦福晋了,前些日子因着水患之故,来往通信颇有些不便………”
“只要爷您平安归来便好。”乌拉那拉氏听罢微微摇头,对早前的诸般难为却是半点不提。只温声道:
“爷您如今回来了,这段时日可要好生养养身子才是………”
胤禛也不多言,只抬手,在对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乌拉那拉氏随即温婉一笑,稍稍落后半步走在一侧。
弘曦眨眨眼,同样迈着小步子跟了上去。
因着还要面圣之故,胤禛并未在府中多做停留,稍作打理过后便带着一叠子公文启程入宫。
殿外正巧碰上了同样前来面圣的五贝勒,两人便相携在外间侯着。胤祺性子向来平和,且素爱与人为善,便是一路上有些意见不同,此时也全然无事儿人一般,乐呵呵的同胤禛一道寒暄。
胤禛看着眼前温厚随和的五弟,此前种种矛盾可谓万般不盈于心,突然间福至心灵,有些明白皇阿玛此次突然让他们两兄弟一道而行了。
明明此前这些事情,他早已是做熟了的。胤禛垂下眸,微微啜了口茶水,心中不断思量。
不过一盏茶左右的功夫,两人便被请了进来。
御书房内,两人规规矩矩的行下一礼,再抬首时,胤禛心间已经有了想法。
而上首的康熙帝,此时
正伏在案间,听到了动静才从一堆折子中抬起头来,随意打量了一眼底下这对兄弟。谁曾想不过一眼,便是一向淡定如他,也不由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
无他,胤祺此前一直养在太后膝下,老太后可不若宫里头那些个嫔妃们讲究什么玉树临风,那是养的越壮实越好。平日里又素爱清闲不愿揽事儿,常年累月便很是有些“清闲肉”。而胤禛,本就有些偏瘦,如今更是整个人脸上几乎要凹陷下去。
这波对比,康熙不由扶额,不知晓的还以为其中一个这是奉旨去游玩了呢!
这老五,心可真够大的。还有老四,这幅往死里较真儿的拧巴性子,两人若能中和一番便好了。
康熙心中叹气,手上动作却是丝毫不带耽搁的,拿起手边的折子。略略看了几眼才冲着下首开口道:
“此次多亏你二人及时查出不对,又兼当机立断,这才免了一场事故。”
这话虽是对两人说的,但明眼人都明白,能仔细到于细微之处察觉出不对,又有这个魄力直接压下朝廷命官,下令提前使众人转移的,只有胤禛一人罢了。
下首的胤祺听罢连声道:
“回皇阿玛,此次巡查,诸般事物多是四哥倾力为之,决策上更是如此,胤祺不过做些微末之事,如何又能恬然受之?
“五弟谦虚了,不说旁的,便是转移民众一事,你我二人从一开始便是共同担责。若没有五弟鼎力支持,胤禛一直怕是要多生许多波折。”
胤禛微微拱手,神色中带着些真诚道。
这才是此行胤禛尤为触动之处,平心而论,以五弟之能力,恐难对当时的情景做出预判。若是他所担忧之事并未发生,这般劳民伤财,引起恐慌之事必然要受皇阿玛追责。但对方听完后,竟是毫不犹豫选择支持。
胤祺“………”不,他只是打小不爱做选择,只想听聪明人的罢了。
明白自家四哥怕是误会了什么,胤祺刚想开口,抬首间却见上首老爷子面上似是带有欣慰之色。
胤祺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多言。
不多时,康熙放下手中奏章,看着底下互相推让的两人。不免想到了今早还在殿内同保成针锋相对的老大。
此时再看底下这对一胖一瘦,一白一黑的两兄弟竟是意外的觉得和谐。又想着老四这些年耿耿于怀的……
老爷子大手一挥,两人出宫之时不免收获颇丰,宫门处,胤祺原本还颇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个儿平白占了自家四哥的功劳。
谁曾想,打从出了殿门,自家这位一向淡定的四哥却是难得神情恍惚了起来。挠了挠头,一向心大的胤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四贝勒府内,弘曦盘腿坐在炕上,费力地撑起摇摇欲坠的眼皮子,复又牛饮了杯茶水,这才止住了困意,心里还疑惑自家阿玛按理说早该回来了呀?往常这种时候便是再晚也总要来他这里瞧上一瞧的。
正疑惑间,却见小陈子刻意放轻着步子走了上来。
“回三阿哥,奴才打听到了,贝勒爷从宫里回来便径自去了书房!还刻意挥退了一众侍从。”
“如今怕是已经一个人呆了许久了……”
弘曦听罢不由怔了怔,这反应不正常啊!心想难道是觐见之时皇玛法说了些什么不中听得,也对就他家阿玛那别扭性子,怕是要耿耿于怀许久。想到这里,弘曦便有些坐不住
了。
当即小手一挥,便带着小陈子等人往书房里走去。不多时,几人行至书房外,便见往日里服侍的下人们果真都被打发的远远的。
弘曦到时,房中烛火还亮着,透过纸质纱窗,将一旁略显瘦削的影子拉的极长,也不知室内之人究竟这般站了多久,从方才竟都未曾动弹一下。
弘曦当即便再顾不得别的,先是交代众人退下,自个儿却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阿玛!”
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响起,胤禛转过身来,余光瞥到手边儿那盏即将燃尽的烛火,恍然间才意识到自个儿竟是在书房里呆了这般久了。
这会儿见弘曦小小的人儿,巴巴的仰着头往自个儿身上瞧,眼眶下还带着些许阴影,哪里还不明白缘由。心下不由有些酸涩。
弘曦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已经被人抱在了怀里。
“是阿玛不对,先前该使人同弘曦道一声的。”
胤禛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
轻轻摇摇头,弘曦只觉手间硬邦邦的,仿佛贴着快骨头似的。几乎瞬间眼眶便红了起来,他家阿玛奔波劳碌那般辛苦,回来还要被皇玛法责备。
知子莫若父,更何况弘曦表现得这般明显,胤禛瞬间便明白他这是误会了什么。
“此番非是你皇玛法责备之故,不过是你阿玛只是想到些往事,一时伤怀罢了。”
弘曦垂着脑袋,也不知信还是没信,胤禛微微叹了口气,大掌轻轻揉了揉小孩儿的脑瓜。
半响,带着些许怅然道:
“你阿玛年轻时候性子急躁冲动,曾做过一件让你皇玛法极为不喜之事。也因此得了些不好的评价………”
至于是什么,胤禛并未开口,也不愿解释遮掩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他同胤禟孰是孰非已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皇阿玛眼里,他确实为了一只畜生对兄弟下重手。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辫子这么重要的东西。
“喜怒不定,为人轻率。”这些年来这两个词便如魔咒一般时时刻在他的耳边。便是他去年因着有功,成功求得皇阿玛撤掉以往的评语。
但到底不过是盖了层遮羞布罢了,当年之事闹得这般大,每每旁人提起时他还是那个不顾手足之情,狠心对亲兄弟下手的凉薄之人。
甚至这些年里他从来都不敢去猜在皇阿玛心中,是不是这般想法………
胤禛指尖微颤,弘曦微微仰头,看着眼前之人,在他们面前,阿玛向来是稳重的,像座高山一般将他们护于身下。不论外间几多风雨。
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未见自家阿玛有这般可以称的脆弱的时候。
“那现在呢?现在阿玛这么好,皇玛法肯定后悔当初那么说了吧!”
“再说,小时候人都会犯错的呀!弘曦当初拆掉了皇玛法最喜欢的钟,当时他老人家就是这么说的。”
弘曦忍不住开口道。
“现在?现在这件事终于过去了。”胤禛伸手指了指书案上那副大字,带着些许释然道。
“弘曦可知道此字何意?”
虽是问句,胤禛却并不指望他一个小孩儿能答得出来。很快便继续道:
“雍者有团结和睦之意。
你皇玛法今日肯当着你五叔的面儿赐下此字,说明往日之事,在他老人家这里已经彻底过去了……”
甚至有了皇玛法亲自赐下的字,旁人也等闲不能拿此事来攻讦于他。
多年来压在自己心口中的大石今日终于被移开,便是这些年沉稳如胤禛,语气也不免带着些激动。因而未曾注意到,怀中小儿极度震惊呆滞的目光。
一旁的胤禛还在不停说着什么,然而弘曦如今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浑浑噩噩中,弘曦已经不晓得什么时候被送回的房间,只记得有双略显粗糙的大手轻柔的替他掖了掖被角。
对他这般懵懂的状态,胤禛也只以为小孩儿熬的太久,实在过于困顿了些。临走前特意交代下人莫要发出声响。
深夜里,弘曦手脚伸开,呈大字形躺尸在床上,怔怔的望着漆黑的头顶,原本还困得要死的,如今却是丁点睡意都不见了踪影。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弘曦心中也隐约明白他太子二伯处境艰难,但他从未想过用自个儿从损友口中听过的,那些零零碎碎,一星半点儿的知识去猜测皇位最终的归属。
什么时候,全然的无知其实并不可怕,反倒是不靠谱的猜测才最有可能会将自个儿带入无止尽的深渊之中。
然而在此刻,凭借他良好的记忆力,损友当初那些唠唠叨叨吐槽的话却是一字不差的响在耳边。
要我说,清朝较盛时期,康雍乾这三代里头,最倒霉的皇帝莫过于雍正了。
这爹不疼,娘不爱的。一辈子兢兢业业,连觉都不敢多睡的替老爹擦屁股,结果辛辛苦苦攒的小金库最后都被自家狗儿子乾隆当零花钱大手大脚散了出去。
甚至连雍正这个年号都极有可能是为了证明“雍亲王继位之正”来的,然而当年这个年号一出,谣言反倒愈发激烈了起来。
真可谓百口莫辩不莫如是。
然而最倒霉还要属子嗣这里,这位雍正爷前期,大体可以总结为,死一个生一个。
老三出生的时候,同年老大没了
老四出生前不到一年,老二又没了。
后期遇上了个疑似真爱的小年糕,那就更惨了,当真应了那句生一个死一个,彻底成了再没回过本儿的买卖。
哎,也不晓得是不是好的都没了,最后剩下的不是败家就是棒槌………
偏生这败家活的最久,又坑死了底下一众儿子………
雍正,雍亲王继位之正,雍亲王,弘曦睁大着眼睛,在心里不住地默念道着,哪怕他再蠢,也明白自家皇玛法的字不是那么随便赐下来的。以后极有可能在阿玛更进一步,也就是封王之时当做封号来用。
更何况既是当着自家五叔面上赐下的,那就基本不可能作为旁的叔伯日后封号。那么这位日后的雍亲王,甚至历史上倒霉催的雍正皇帝极有可能便是自家阿玛。
还有自家小哥哥,老三……老三………若是没有他的到来,拼了命从自家额娘肚子里爬出来。那么依着当时的险境,那孩子很大可能是熬
不过来的。
那么损友口中的老三………想到西院里那位大着肚子的李侧福晋。
黑暗中,弘曦心口陡然一颤,募地从床上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