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随着她将此人头上的麻袋揭开,往日儒雅清贵的昌平君,就这般狼狈不堪地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明赫一脸好奇地来回打量着华阳太后和昌平君,这又是个什么情况,华阳太后怎会把他给绑来了?昌平君眼下可是秦国右相呢..
嬴政却在看到对方的一瞬,便想到了方才那问题的答案。
他平静看了一眼昌平君后,便转头看向满脸怒气、抱着明赫准备上前的蒙恬,头疼地抬袖将他挥退下去,莫再将寡人的小崽当成刀剑来劈!
韩王眼中立刻现出一丝兴奋的光芒,贼子,你也有今日!
他正想趁机继续揭发昌平君的种种谋划,却被嬴政突然瞥来的淡淡眼神,震得一时不敢再开口。
若换了往日,他定会纳闷反问一句“秦王看寡人做甚?”,但如今阶下囚的身份,竟让他为数不多的脑力开始转动起来,飞快得出一个精准的结论:秦王想让我闭嘴。
华阳太后转头看向嬴政,声音因极度愤怒而抖个不停,“政儿,此贼子...想逃离秦国,被本宫派在城外蹲守的侍卫给抓回来了,这便是本宫要赠与你的礼物!”
嬴政忙为华阳太后抚背顺气,侍卫则在他的示意下,将塞在昌平君嘴里的一大团麻布取了出来。
昌平君骤然咳嗽了几声后,这才不疾不徐下跪后,看向嬴政,摇首苦笑道,“请王上明鉴,今日太后着实是冤枉臣了啊!王上委臣以重任,臣待大秦之心日月可鉴,又岂会在此普天同庆之际逃离秦国?臣绝无半分不轨之心呐...”
说着,他目光状似无意地缓缓左移,待对上蒙恬怀中稚子好奇的清澈大眼睛之时,眸色便暗了几分。
他此番归秦才发现,这一趟讨城,依然只有自己带着城池回到咸阳,纲成君只得到赵王打发的几十车菽豆,昌文君得到齐王赠送的几十车海盐,齐赵之昏君竟敢再次食言,让他置于危险之境地!
待他伺机与城中权贵们试探周旋几回后,便警惕地察觉不对,而他在得到派去打听的人回禀的消息后,心中愈发焦躁难安——秦国如今一切都不对劲。
若说,嬴政下诏用五黑折腾出来的高桌高椅、取代流传千百年的坐席,勉强称得上是他心血来潮,那咸阳城风靡的男女平角裤,又从何而来?
豪贵之家为何要撤掉金餐具,更换粗鄙之陶器?那些朝廷免费帮庶民搭建的、权贵纷纷跟风的火炕,那些火炕中熊熊燃烧的黑石,又是从何而来?
直到这时,一种超出他预料之中的失控感,一时想不出对策的无力感,才如同山间浓雾一般,迅速铺散蔓延而来。
昌平君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遇事总爱多想几分,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之时,只觉后背冒出一身冷汗——这些凭空冒出来的、当今诸国皆不曾听闻的新物件,竟全部悄悄出现于自己出使六国期间!
换而言之,他竟然每一次都十分“巧合”地错过了。
若再往深处一想,岂非意味着,君王不再信任他,这才特意将他支使了出去?
可昌平君自认并非愚钝之人,若是如此,他应该早早就察觉到的。
如此一来,他花了半月之时,将过往之事一一复盘,终于将怀疑的目光,定格在扶苏抱回宫那灾星身上。
无论是秦国诸多新物件的出现,还是桓猗突然撤军,胡亥母子这条线突然作废,嬴政突然让他们出使六国空口讨城,全发生在灾星来到秦国之后!
而他,也是在灾星到来后,才浑然不觉地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谨慎和警惕,竟将嬴政的种种反常之举,视为被吞噬气运后的“昏庸癫狂”!
赵王愚蠢不堪,以致误我大计,该死!
想到这里,他对明赫扯了扯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眸中却有晦色一闪而过。
明赫被他这表情看得有点发慌,急忙伸出小手搂紧了蒙恬,昌平君你礼貌吗?好渗人!
待蒙恬警惕朝昌平君看来之时,对方已收回视线,又一脸无奈地看向华阳太后,解释道,
“臣实在惶恐,不知何事无意得罪了太后,竟要劳烦您这般劳心劳力,此乃臣不周之过,还望太后能明示一二!”
明赫闻言暗道,这人脸皮之厚,心机之深,怪不得历史上,他能在秦国朝堂蛰伏多年,一举成功背刺秦军。
华阳太后满脸怒容正要开口,嬴政却拍了拍她仍在发抖的手臂,朝昌平君淡淡笑了笑,“如此说来,不知爱卿暗中出城是为何事?”
昌平君匆匆抬首看了一眼明赫,一脸为难道,“王上,此事...与九公子身世有关,还请屏退旁人。”
嬴政眸光微闪,竟从善如流看向蒙武道,“蒙武,寡人已命李斯筹备猪羊之物,明日,寡人带上群臣,亲去大营与将士们庆功,你且先带将士们回营歇息,告诉他们,此番我大秦未损一兵一卒,人人均有赏!”
蒙武惊喜万分,忙拱手道,“喏!臣先替将士们谢过王上了!”
他原就有些忐忑,按照军功制,战场之上要斩首杀敌才能有赏,可此番有了九公子之助力、与王上之神策,灭韩一战竟未有刀剑之狭路相逢,如此一来,岂非将士们白跑了一趟?
虽则,近几月采煤之事,让大伙都用奖励之煤,换到了不少半两钱,众人虽猜到灭韩之后并无功可封,亦格外顾念王上之恩德,无一人因无赏而松懈。
但未料到,竟是人人有赏!这下大伙还不定多高兴,吾王真乃世间最为慷慨之君呐...
想到这里,他忙喜滋滋告退离去,急着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将士们。
嬴政又命人为昌平君松绑,又悄声吩咐了蒙恬几句,蒙恬神色一凛,疾步抱着拼命往后伸脑袋的明赫走出殿中。
一时,殿中只剩下摸不清状况的韩王和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见嬴政被昌平君三言两语就哄得信以为真,气得脸色发白,政儿这般聪慧,怎就偏偏看不清他这表叔的真面目?真是急煞个人!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赌气上殿往君王案桌右侧的高椅上一坐,冷哼道,“你莫要劝本宫,任你这所谓表叔说得再天花乱坠,本宫也不会走!待这贼子说完,本宫也有话要说!”
嬴政笑着上前安抚道,“方才,祖母一踏进章台宫,吾便觉殿中暖和了几分,祖母若也要出去,岂非要留政儿在此处冻僵?”
华阳太后这才嗔笑着歇了几分怒气,又忧心忡忡拉过他的手背连着拍了两下,恨恨瞪了昌平君几眼,叹道,“政儿啊,本宫虽与嬴氏并无血缘之亲,但在本宫心中,你便是嫡亲的孙儿,你莫要被人哄了去...自这贼子此番返回咸阳之日,本宫便派人盯着他,他今日...”
昌平君顿时心中一凛,忙喊道,
“王上,臣今日擅自出城,实乃情有可原!自长公子捡回九公子后,臣见王上几番派出暗卫皆无功而返,不免忧心不已,这才暗中托往日相识的游侠诸儿多番打听,今日未至鸡鸣时分,臣接到游侠亲至城外之讯,这才来不及禀告王上匆匆出了城,待臣惊闻九公子之身世,正准备回宫禀告向王上请罪之时,却被突然扑出的侍卫捆了起来...”
华阳太后冷笑道,“你既是去接人,又何须带上满满数十车金银珍器往城外跑?”
韩王急忙又瞅了瞅嬴政,正好对方也淡淡向他看来,他霎时又懂了:还是要继续闭嘴。
昌平君轻叹一声,“世人皆知,昔年齐魏赵强大之时,孟尝君、信陵君与平原君皆仗义疏财,竞相礼贤下士,动辄一掷千金酬谢列国之人,颇有为国求贤而轻财之意,臣为之仰慕不已,此番亦想在列国游侠面前,为我强秦造求贤之声势,这才拉来几十车珍器重宝,打算赠与对方...”
韩王恨不得跳上去一巴掌扇烂他的嘴,几十车?呸,哪国公卿会为求贤而倾家荡产?寡人当日,便是被他这舌灿莲花的伶牙俐齿给骗惨了。
嬴政负手静静听了一瞬,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头,“吾儿明赫究竟是何等身世?”
昌平君心中一喜,面上却沉重万分,俯身叩首道,“王上啊,那赵国游侠托人四处打听,方知晓九公子竟是赵王之子,且有天煞孤星之命格,实为灾星降世,他出现于秦国,实乃赵王祸水西引之毒计...”
韩国灭亡一事传来之时,他便万分确信那所谓的灾星,实则是秦国气运之助力。加上秦王不知何时对他生出的防备,此地,已不宜再待下去。
于是,他决定效仿他父亲当年之举——跑为上策!
在暗中筹备转移财物逃离秦国之时,他亦做好了第二手准备:若逃亡之时被秦人追上,便抛出灾星身世之事来转移视线。
华阳太后猛地起身,“什么?小九岂会是赵王之子?还是个灾星?熊启,你休要胡言乱语挑拨君王父子!”
昌平君心中却更喜了几分,忙抬首痛心疾首道,“臣之言句句当真,此子实在留不得,还请王上速速解决这隐患!”
嬴政上前扶着华阳太后重新坐下,这才反问道,“此事可有凭证?”
昌平君恭敬取出一份绢帛,呈给君王道,“请王上明鉴,此事乃那游侠买通赵相郭开府中家臣才得知...”
嬴政接过绢帛,却笑了,“不过是市井游侠哄骗悬赏之言,又岂能当真?爱卿确是多虑了,明赫是极好的孩子。”
寡人耐着性子陪你演这一出,不过是想借机让扶苏好好看看,他母亲究竟死于何人之算计。
凡事不破则不立,吾儿扶苏,这一遭彻识人心之诡异多变后,必将如寡人当年那般,迎来脱胎换骨之蜕变。
华阳太后也接过绢帛看了看,点头道,“正是,一道并无赵王印玺之信,人人皆可写,如何能证明小九是赵王之子?荒唐!”
章台宫东侧烧着火炕的偏殿内,被蒙恬匆匆从学堂喊来的扶苏,正抱着迷糊睡去的明赫,侧耳听着殿中之人的对话。
若说上回亲眼见昌平君讨回城池,他只有满心的失望和愤怒,那么这次亲耳听见昌平君将明赫推到风口浪尖,他除了愤怒以外,还学会了理智地分析前因后果。
因为父王前些日子告诉他,身为秦国长公子,若想扛起与生俱来的重担,就必须要学会窥透人心之善恶深浅。
他不想辜负父王的厚望,此刻正在学着认真推测:昌平君今日之所以逃亡,是他已察觉到父王的不信任。而他想除去明赫,则是已察觉到明赫的不寻常...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庆幸,还好明赫已经睡着了,不然他听到这话,难免会有些伤心——即使他实际是小仙童,也不会喜欢被亲生父母抛弃。
扶苏将怀中已长高一大截的小崽抱得更紧了几分,想到那日秋风中命悬一线的瘦弱小奶娃,心疼不已:小九别担心,父王早就知晓此事了,他会一直一直很爱你的哦,我也是,你赵国的坏父王不要你,我们亦不稀罕他!
昌平君一愣,嬴政这般维护那崽子,莫非已窥出他能为秦国带来好气运一事?不行,眼下我既然一时逃不掉,那就必须让这臭崽子在嬴政眼中,成为赵国毒计的“果子”,让他每每见到此子,便心生不悦!
他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道,“臣忽然想起,九公子之相貌,与赵王确有七分相似啊,王上不可不防赵国之阴谋...”
嬴政一听这话,心中便十分不喜,脸色也淡了下来,所谓近朱则赤,寡人一手养大的仙界小崽子,岂会与赵迁那鼠辈有七分相似?吾观铜镜之中,吾儿明赫分明与寡人有五六分相似!
往日倒不知,昌平君竟这般口无遮拦。
他估摸着扶苏已被蒙恬接到偏殿了,再无心思与昌平君继续周旋,便冷声道,“世间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岂能以此来断定血缘?此事,休得再在寡人面前提起。”
昌平君闻言,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勿再提此事?有此孽障在,岂不是可以继续助秦国兵不血刃,一举灭掉列国?
连日不安的焦躁,此刻无望除去“灾星”的打击,让他心头不免方寸大乱,本该细思的话也登时脱口而出,“不...九公子不但肖
似赵王,臣初见九公子之时,便觉他与那赵王宠妃姜姬亦有八分相似...()”
华阳太后闻言倏地眯起了眼睛,政儿,这下你总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韩王差点当场就笑出声来,抬眼看了看嬴政,急忙伸出两只手紧紧捂住嘴,贼子,就算秦王不信寡人告发你之言,天亦要亡你!
昌平君猝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朝君王看去,嬴政却转身朝殿上走去,待端坐于椅上,才目光灼灼看向他,“是么?寡人竟不知,昌平君出使赵国,竟还能见到赵王的后宫姬嫔??()?[()]『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如今列国待客之道一贯延续周礼,君王接待诸国使臣的筵席之上,至多会有歌姬以丝竹管弦之乐舞助兴,绝不会令后宫姬嫔现身于外臣面前。
昌平君能知晓赵王之姜姬是何模样,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他与那女子本就相识。第二,他在赵国地位超然,赵王丝毫不将他当成“外臣”对待。
若是前者,则意味着,昌平君早就知晓明赫与姜姬相貌相似,却将此事隐瞒至今,是何居心?
若是后者,昌平君更有叛秦通敌之嫌疑——试问世间何样之使臣,才会让异国之君以“内臣”之信任相待?
偏殿的扶苏,只觉得手心脚心都渐渐冰凉了起来,他将脸贴在明赫的襁褓上,慢慢感受着这份温暖——初见之时,便是他极力反对我抱回阿弟那日!
原来,昌平君在那时,便知晓明赫是赵王之子,是赵国“灾星”。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明赫究竟又是谁丢在路旁的,昌平君那日为何要再三劝他去祭拜阿母,甚至,若明赫不是小仙童,而确实一个能颠覆秦国社稷的“灾星”,他又该以何颜面去面对父王...
扶苏慢慢地想着,“原来,我也是你设局的一环,原来,你非但对昭襄王与父王毫无感情,连对我亦毫无感情,我身上亦有一半楚人血脉啊...那阿母呢?”
蒙恬于心不忍,忙压低声音劝道,“长公子...”
扶苏摇摇头,又飞快抬起头,倔强地不让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我是父王的孩子,我来日还要守护嬴氏一族,守护天下万民,这点欺骗,击不垮我!
章台宫中,昌平君已从自觉失言的恼怒中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一听嬴政之言,便知大势已去。
如此一来,他反倒不慌了,边慢条斯理自顾自站起来,边怡然理了理衣襟,这才举步慢慢往前踏出几步,一如既往温和笑道,“王上派我前往魏国之时,想必就猜到些什么了吧?”
嬴政亦含笑看向他,就像从前信任他之时那般,颔首道,“赵离母子,钟离眜,吾儿明赫,吕不韦,还有,你将于郢陈之地叛秦。”
华阳太后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发白的骨节仿佛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但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韩王心头更是悚然一惊,忙悄悄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秦王早就知晓昌平君之事了,如此一来,自己透出这些“筹码”岂非一文不值?
秦王与寡人差不多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