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笑着环视众人,扬声道,“听闻秦法严格,不许官员收受财物,此番还请各位替吴大人做个见证!此剑乃是本公子亲手伐木削成,通体只用柏树之干,无一丝金银珠器点缀,虽则世间独此一把,但若要售之于市,却是一钱不值,不过是本公子,为答谢吴大
人当年照顾之心意罢了..”
秦法虽严禁官吏贪污受贿,却只限于能于市面流通之物,这种不值钱的普通木头亲手所削之木剑,恐怕扔在路边亦无人捡的,倒也着实算不上“财物”,加之对方落落大方于人前过了明路,这木剑,典客倒还真收得。
一时,典客署众人忙劝典客收下,又笑着夸赞赵公子实乃有情有义之人,接着,便簇拥着赵国车队朝驿馆走去。
刘季这心眼多的家伙,忍不住多打量了返身回马车的对方几眼,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重回马车的赵嘉迎着魏无知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魏无知低头,看着身旁换了一身新衣的韩信,见对方一个劲往角落里挪,便伸手捏住他的小下巴,用楚语皮笑肉不笑道,‘小东西,你可记住了?你现在是我赵国人,是公子赵端的哑巴书童,待进了驿馆,绝不可开口说半句楚国话,嗯,记下了吗?”
韩信忍着下巴的疼痛,倔强地努力抬起头问道,“你先告诉我,我阿父和阿母在哪里!”
走到半道,对方便将他父母捆走了,又有人押着哭嚎的他梳洗换了新衣,再将他抱到这辆华丽的马车中。
他实在担忧,父母会被这群不讲理的坏人打伤。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小小的拳头,等他长大,一定要把这些坏人全杀了!
魏无知冷笑着收回手,正要狠狠朝他脸上打去,赵嘉却急声低沉提醒道,“不可,此乃咸阳城,莫要节外生枝!”
一个不过一两岁的孩童,若脸上留下伤痕,定会惹来驿馆秦吏询问。
魏无知很快也想通这茬,拢了拢衣裳,换了一副和气模样看向韩信,“唉,你这孩子怎这般不懂事?你看看,你一家已沦为沿路乞讨的乞丐,这咸阳城中可没什么善人,待冬日一到,你,你父母,全会被饿死冻死...但你若乖乖按本公子的吩咐做,我便会赠与你父母黄金,让你们买白米买肉买新衣,如何?”
韩信动了动嘴唇,他方才悄悄听车外的谈话,得知这两人是赵国人,并非秦人。
小小的他,心中正在激烈地斗争着——既然有秦人来接他们,若我眼下假意听话,待去了秦人的地盘再求救,可好?但若那些秦人也是坏蛋呢?若秦人不是坏蛋,却寻不到我阿父阿母呢...好苦恼!
但有一点他是懵懂知晓的——绝不能让这两个赵国坏人,知晓他会说咸阳官话,绝不能!
很快,魏无知再次假惺惺笑着催促道,“小家伙,你想好了吗?你只需跟着我等扮一扮哑巴,你父母往后便能过上好日子,若你不好好配合,往后,恐怕只能见到你父母之尸骨了。”
赵嘉怀中被取名为“赵端”的孩童,迷茫地看向韩信,他不过是个智力普通的一岁多孩童,远不如韩信那般聪慧机敏,自是大人教什么便信什么。
眼下,他真以为抱着自己的赵嘉是他生父呢——他亲生父母得了赵吏的钱,便一趟趟哄他,说他是抱错的孩子,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便信了。
韩信含着泪水别过头,他害怕自己若不答应,阿父阿母真会被他们杀掉,便憋回泪水,用力点了点头,还学着乡里哑巴的样子,伸出小手胡乱比划了两下。
魏无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摸了摸他的头,“很聪慧嘛,这就扮上啦?很好,哑巴就是这样,绝不能开口,只能用手比划的!”
赵嘉默默观察了半晌,这孩子,可比他怀里这个机灵多了,进了驿馆保不准弄出什么事来,暗道,魏无知临时掳人的主意,着实不太高明...不,分明是在添乱!
他思考一瞬,腾手掏出一块拇指大的黄金,温和递给韩信,笑道,“你别怕,我等并非坏人,待你乖乖完成任务,你阿父阿母便能回来了..这黄金你拿着,这点已足够给他们一人添一身新衣新鞋了,且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待你乖乖保持闭口不言,还能得到更多黄金...你看,小小年纪便能为家中挣银钱,你着实了不起!”
这便是怀柔之策了,若韩信到时憋不住开了口,他一个楚人混入赵国使臣队伍中,必将引起秦吏的怀疑,与其打骂威逼,不如用看得到的利益诱之。
果然,方才还面有愤色的韩信,此刻见到黄金,便立刻上前伸手接了过去,接完,又依然装作哑巴的样子,比划着摊开手心:还想要。
魏无知第一回见如此贪婪之孩童,不由冷笑了一声。
赵嘉却有些高兴,这孩子着实是个聪明的,既然他知晓黄金之价值,便不必担心他到时会故意露馅。
遂又取出一小块递给他,许诺道,“到时,你若能坚持不开口一日,便能找我领一块黄金,两日,则可两块,若开口了,便再也没有...”
韩信从容接过黄金,点了点头,他惊慌的小小脑袋瓜里,也有着自己的小盘算。
待一行人抵达驿馆之时,落日已隐身于地平线之中,天色渐渐灰暗下来,赵嘉抱着孩子下车,一脸歉意向典客解释道,
“好教吴大人知晓,方才城门人多口杂,不便解释这等家常琐事,我近年来深居行宫之中,无甚世事可操劳,为打发漫漫时日便亲自养育家中子女,我这幼子本就大病初愈,听闻我要走,半夜又起了高热...唉,无奈之下,我只得求了王上带他一路前来,还请吴大人体谅一番...”
说着,他又指着跟下车的魏无知和韩信道,“如此一来,我这随从,便不得不带上幼子最喜爱的书童前行,还望吴大人将我们安置到一处..”
典客听着这心酸之言,不由暗为这位光风霁月的赵国前太子惋惜不已,所谓深居行宫,不过是被幽禁的体面说法罢了。
当年这赵国太子质于秦国之时,待人接物无一不妥当,堪堪极有明君之相,谁能知晓那赵国先王,竟放着这般贤能的储君不要...
他不免心生怜悯之心,忙道,“公子请放心,外臣定会为你等妥善安置,若驿馆之中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公子派人及时提醒一二。”
魏无知抱着韩信站于一旁,面上适时露出一个忠实随从隐忍的不忿之态
,看得典客愈发心酸。
而刘季与同僚众人,正忙着与赵国使团之人一道,盘点登记道旁一溜马车中,赵王送来的礼物,一时好不热闹。
天色很快如一张幕布黑压压地笼罩下来,繁杂的礼物仍未点完,驿馆外便燃起了手臂粗、比钉灯更明亮的膏灯,这是只有列国王族前来才有的待遇。
典客见赵嘉怀中的孩子已哈欠连天,忙道,“馆内晚膳已备好,请公子随外臣前去用餐,我已派出同僚前去禀告我王,还请公子耐心等上一两日。”
赵嘉笑着颔首,道了声“劳烦吴大人了”,便迈步朝宽阔的驿馆内走去。
这时,魏无知却惊呼一声,出声提醒道,“公子,那打碎的陶器...”
赵嘉立时脚步一顿,尴尬笑着对典客解释道,“看我这记性,唉...还请吴大人向秦王解释一二,我等出发前,本为秦王带了一车邯郸精美陶器,哪知行至咸阳郊外之时,马受惊翻下田埂,将陶器打碎不少了,可这咸阳四处皆是良田,我担忧...”
典客忙宽慰道,“还请公子不必介怀,此等陶器、玉器打碎之事,历年来秦使者时有发生,所幸不是和氏璧那般世间无二之物,待外臣禀上去便是...那碎陶器,公子若尚未处置,外臣可派人送去专置放碎器之地。”
二人客气一番后,赵嘉便派出赵国使团数十人,跟举着火把的几名秦吏前去处置碎陶器。
待众人出门之时,悄悄摸鱼的刘季站在驿馆前,看着乌泱泱的赵国使团随从侍卫,在夜色中撇了撇嘴:不过是丢弃一车碎陶器,至于要去几十个人吗?好似我秦吏会吃了尔等一般!
赵国人一路与秦吏侃侃而谈,极尽奉承之能事,行至半途之时,有两名赵国侍卫悄悄揪着混在人群中央的两个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了队伍。
待将二人带至一小巷中,侍卫厉声道,“尽快摸清咸阳宫城门洞位置,你二人白日莫要前往驿馆!白日有空多去熟悉咸阳道路,夜里便去宫门外蹲守,若遇到有人递出孩子,立刻抱着往出城方向跑,交给前来接应的马车便是...”
如今,列国都城无家可归者为图个安全,半夜趁警戒松懈之时,偷偷跑去宫城外围、席地而睡也是常有之事,大不了第二日再被侍卫凶神恶煞赶走便是。
说完,侍卫便急急要走,却被一个黑影抓住手臂,韩母的声音哀求道,“军爷,你们究竟将我信儿带去何处了?求求你们不要杀他啊...”
侍卫狠狠甩开她的手,晦气地啐了一口,“一个臭乞丐也敢来拉我?且记住吧,你等若完不成任务,自会见到你那孩儿的尸骨!”
说着,两个侍卫疾步离去,留下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
章台宫中,宫人将一颗颗随侯珠取出悬挂于殿内,很快,殿中便亮如白昼。
今日因政务格外繁忙,接连与李斯王翦等几波大臣闭门议事,年轻的君王这会儿才练完五禽戏。他自侧殿换下胡服后,正穿着一身宽大的玄色赤领深衣,
缓缓负手踏入殿中,殿上宽大的紫檀桌案上,摆满了以墨书写的黄色纸奏章——看起来,似乎比往日的竹简小山堆要少,实则这薄薄几页纸,便能囊括厚厚一沓竹简之内容,如今秦国又增韩魏两地之政务,待批阅的奏章,是只会多不会少的。
君王这般久坐之下,难免肩颈不适,倒多亏了小崽带来的五禽戏,每日一练,大有缓解。
蒙恬早已研好墨汁,神清气爽的嬴政坐下后,笑道,“这五禽戏着实大有裨益,你若肩背乏了也不妨试试。”
蒙恬忙道,“臣领命。”
说着,他又递上方才典客派人送来的奏章,沉声禀道,“王上,赵国使臣已抵达驿馆。”
嬴政蘸墨的修长手腕一顿,“这般快?”
说着,他搁下毛笔接过奏章,待看完,不由抬首看向殿外黑沉沉的天空,矜贵修长的凤目间,闪过一丝玩味之色,“赵嘉?”
蒙恬亦狐疑道,“回王上,赵国先前递国书时,尚未确定的使臣人选,正是赵国前太子,赵嘉。”
派一个被软禁数年的赵嘉前来秦国,着实怎么想都很蹊跷。
嬴政颔首,慢慢后仰于椅背之上,轻阖双目,以指骨一下下敲击着桌案。
殿中回响着清脆的敲击声,蒙恬安静立于一旁,绝不出声打扰君王。
片刻后,嬴政缓缓睁开眼,刹那间有锋凛锐芒一晃而过,冷声道,“看来,有人欲借机搅浑赵国朝堂池水,又欲借商贸之名,顺手算计我秦国。”
在蒙恬惊愤的目光中,他又摇首道,“但寡人一时尚未想通,赵嘉此番来咸阳,究竟要算计我大秦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