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珩确认了。
这些见菜下碟的势利眼们,是真的挨骂了。
活该。
谢星珩第一次当官,从顾慎行那里听说了流程。
一甲进士封官之后,通常来吏部报道,只是认个脸熟。不像别的,甚至有“抽签”。
因朝廷选拔官员,对体貌有要求,样貌堂堂的,在选拔初期,会占点便宜。
但朝廷积累多年,样貌堂堂的人不胜枚举,一帮人都等着“萝卜坑”,多方考量都过关以后,就会“抽签”,俗称“看天命”。
抽中哪个,哪个就顶缺当官去。
这也是吏部的“油水”之一,不是老实穷鬼玩得起的。
一甲进士无需这个流程,直接任命。过来报道,各处文书检验后,在吏部留档,就能领官印、官袍。
这里的流程,往前一步追溯,是有优先级在。
中试举人,到了殿试上,都没有被黜落,都是天子门生。天子亲封的官职,吏部
() 有罢黜权吗?
没有。
他们甚至没有解释的余地。
只差文书留档,怎么就不能留?哪里出错了?
你说背景,那难道他一路科举过来的资料都是错误的?
你说人手不够,堂堂六部之首,抽不出一个人做事?
就算不够,还能两个月不够?
还能扯什么?官印丢了?官袍破损了?脑袋怎么没丢呢?
谢星珩今天把初来乍到的下马威还回去了。
面见吏部堂官时,他被点了一句:“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
谢星珩作揖行礼:“学生受教。”
吏部堂官向坤,年过五旬,他望着谢星珩笑笑,又说:“你比你那三叔硬气。”
谢星珩抬眸:“大人说笑了,我没有三叔。”
向坤的话信息量很大,他在皇权更替后,依然是吏部堂官,没被影响。江老三在他手下任职过,谢星珩来给他部门的人下马威。
两代人,两个性格。
向坤看着他,又说:“我们都认识你。你来之前,你的断亲书都被拿出来研究过。”
谢星珩抿唇不语。
一个还未入仕,就名声远扬的人。
一个皇帝钦点,必须要的人。
被研究是正常的。
往那么前去研究……也是闲得慌。
向坤指指桌上的红木托盘,里头放着官袍和官印。
“拿去吧,明天就去翰林院上任。到了那里,静心做学问,想想你的表字,做人不可锋芒太盛,做官亦是。尤其是你这种有家有室的硬骨头,万事三思。”
谢星珩垂眸,听懂了藏在提醒里的威胁之意。
在朝局之中,害命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领了官袍,拿了官印,从吏部出来时,天色已麻麻黑。
吏部门前有轿子等着,为首的汉子问他是不是谢大人。
“向大人让我们送你一程。”
谢星珩看不懂向坤是什么意思,反正没可能拒绝,上了轿子再想。
轿子里空无一物,唯独一点,特别特别黑。
木板都涂了黑漆,窗户都封着。前面的厚重黑帘都稳稳不透光,坐在里头,很是憋闷,久了有窒息感,像困在了幽闭暗室里,也像躺进了棺材里。
六月的京城,气温升高。这轿子在烈日下暴晒了一天,吸饱了热量。现在都在往轿中人身上释放,比蒸桑拿还过分的热度直直烤着皮肤血肉。
谢星珩没一会儿就感觉呼吸不顺。
他抬手去掀轿帘,帘子不知何时被封住了,他扯不开。
沿着缝隙,碰到了嵌入门框内的木板。
这块木板的嵌入,让厢内的空气更加拥挤稀少。
谢星珩眼睛都瞪大了,额角青筋暴起。
他死过一回。
对濒死感的厌恶与恐惧都达到顶峰。
这个教训他记下了。
这个仇,他也记下了。
他从护腕里摸出袖箭,这还是他早年收到的生辰礼,这些年一直带着,没想到那么多危机熬过来,却用在了京城。
袖箭短而锋利,谢星珩沿着板壁摸索,找到了木板之间的缝隙,将袖箭对着这里射出。
近距离的嗡鸣,让他半条胳膊都在发麻。
他又另取了一枚袖箭,沿着袖箭击打出来的裂纹去挖掘。
木板厚度不足一个指节,有了洞口,就有新鲜空气挤进来。
他沿着边缘继续挖孔。
轿子不知走到哪里了,突然停了下来。
轿外车夫敲响木门,对里头喊话。
“谢大人,我们向大人说了,硬骨头须得大火来炖,您若受不了,就敲三声。我们好放你出来。”
谢星珩没吭声。
轿夫在前后两边,一般不注意左右的动静。两人没听见声音,又问了一回,再说话略有慌乱。
“难道死了?”
中途他们听见了一声翁响,又猜着:“撞头死了?”
死了事情可就大了。
上官的嘱咐,顷刻就被两个轿夫抛之脑后,他们立即卸了门口的板子。
掀开轿帘,里头谢星珩举着袖箭对着他们,眼神如血。
谢星珩保持着姿势,从轿子里出来,袖箭始终对着两个轿夫。
“你们回去跟那狗东西回话,拿命威胁我,就要有敢杀人的狠劲。做这半吊子的事,我瞧不起他。没有杀我的胆量,就让他多拜拜阎王。哪天他死了,也算提前打点过,到了地下有鬼来接应!”
轿子涂了黑漆,但没有异味。这说明这架轿子早就做好了,这些年不知抬了多少“硬骨头”。
两个轿夫是老手,头一回碰到这阵仗,两人站原地,有心想驳斥,被谢星珩眼里的凶光和他袖箭的冰冷寒光双重镇压,数次张嘴,都没能说出话。
谢星珩让他们滚。
“我明天若没看见向大人黑脸,那就是你俩传话不到位。我现在搞不死他,要你俩的命轻而易举。你们谋害朝廷命官,死是死定了,骂不骂那个狗才,看你们脑子清不清醒。”
骂了,还有一条活路。
毕竟只是转述。
不骂,谢星珩非得拿他俩出气。
择日就写折子,状告向坤公然谋命。
他还能一举拉下二品官吗?
面前这两个轿夫,就是替死鬼。
两个轿夫腿都软了,跑着要走,没几步跌了,扶着轿子站起来,看见了轿子侧面的孔洞,又记得途中听见的闷响,以及谢星珩的袖箭。
他们胆寒得厉害。
若是轿子不停,谢星珩是不是要顺手把他们杀了?
这是正常文官的路子吗?哪个文官带袖箭出门?
哪个文官被上官打压,是这种应对之法!?
他们抬着轿子,歪歪斜斜的
走,消失在街头后,谢星珩才看着周围景貌辨认方向,出了小巷子,朝大路上走。
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家门。
家仆都是新买来的,江知与信不过,不敢留孩子们跟家仆相处,带着孩子又不方便。久没等到谢星珩回家,他担忧极了,入夜了还在门口张望。
等见了人,江知与松了口气,忙朝他迎过来。
“在吏部耽误了吧?我还说过会儿不见你,我就去接接。”
谢星珩擦擦脑门上的汗,把这件事藏起来,将官服和官印递给他。
“都是些小人,哄着我去走流程,办完事了又给人下马威。”
江知与皱眉:“怎么这样?”
他看谢星珩头发湿漉漉的,脖颈处的衣服都透着水汽,又问:“他们让你晒了一下午的太阳?”
谢星珩摇头:“没有,就是拖久了,我怕赶上宵禁,一路跑回来的。”
跑步还好。
江知与放心了些。
家里烧好了热水,既然热,就先兑水,拿温水冲洗身子,换身衣裳,再来吃饭。
两个小宝还没睡觉,他俩正式入学,就有功课了。写字不行,但要背一首诗。
他们在顾家又憋坏了,背个诗,要满院子跑。
外头熏香,依然有虫咬。江知与花钱做了纱帐,从天顶到院墙,都围起来,圈出一片没有虫咬的乘凉地。
谢星珩回来,两个崽都要跑来抱他,跟他献宝,说会背诗了。
宝宝说话有奶音,忘词就含糊着带过,嬉嬉笑笑的。
江知与让他俩先放开谢星珩:“你们爹累着了,先让他洗个澡,过会儿再听你们背诗。”
谢星珩就在院子里冲澡,宝宝们又要玩水。
江知与拦了一阵,没法子拦彻底,看谢星珩也想跟宝宝玩,就放他们过去。
他给谢星珩收拾衣服,脏的放到竹篓里。
谢星珩把袖箭藏起来了,但他没能把护腕上的弯曲痕迹弄平,只好扔掉。
什么情况下跑步,能把护腕跑掉?
江知与摸着衣袖折痕,脸上表情一点点淡下去。过了会儿,才若无其事放下脏衣服,拿了干净衣裳出来的,给谢星珩换上。
孩子们不经饿,已经吃过晚饭。江知与等着谢星珩一起,他俩吃着,孩子们又嘴馋,都拿小碗加了点。
江知与跟谢星珩说:“我想找何师兄调两个人用用,家里还是要有知心人在,不然孩子们都不敢离眼。”
谢星珩顺着说:“也好,也给我要一个。还没人送家仆来,我在外头走动不方便。”
江知与含笑应下,垂睫间,遮住了朦胧的视线。
京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他要看看,这些罔顾王法的人,怕不怕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