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前行。
赵昱端坐在马车内,看向窗边的李蘅。
李蘅正倚在窗口,看街上的热闹情形。她艳若牡丹的脸上含着生动的笑意,时不时捏一颗桌上的果脯放进口中,悠闲自在得很。
“今日那几l个铺子,你都不喜欢?”赵昱问她。
“都太大了。”李蘅没有回头,随口回了他。
其实也不是太大了,是她没有那么多银子。而且开寿衣铺,确实也不用太大的铺子,今日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她觉得挺合适,但就是囊中羞涩。
只能再看看别的。
“一个都不满意?”赵昱又问。
李蘅点头,眼睛盯着外面眨也不眨。
“我觉得最后那个不算很大,不然我们将它买下来?”赵昱两手扶在膝盖处,同她商量。
李蘅却没有回应。
“李蘅?”赵昱皱眉。
李蘅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他一声,还在看着外头。
赵昱凑到她身侧,也往外瞧。
外头,正经过一家南风馆。老鸨将儿郎们拉到外面揽客。小倌儿们穿戴各异,姿态迥然,却也都个个面目俊秀,长身玉立。
赵昱脸瞬间黑了,抬手一把将窗口的帘子拉了下来。
李蘅被挡住视线,下意识去掀帘子,口中抗议道:“赵昱,你干什么?”
那些个儿郎多好看啊,每一个都不一样,跟园子里的花儿似的,各有各的好看。
她还没看完呢。
“不许看。”赵昱摁着帘子,语气强硬。
“干什么?你凭什么不许我看?”李蘅下意识捶了他一下,去扒他手臂:“你放开,烦不烦啊你!”
她看一下怎么了?又没真的做什么。欣赏好看的东西,难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吗?赵昱怎么这么讨厌!
“哪有女子像你这样的?”赵昱不仅没有放开手,还将手臂往前伸了伸。
整条手臂挡在窗口处,不许李蘅再掀开帘子往外看。
“我只是看看都不行!就你可以,你可以一妻多妾,可以在后院养几l个甚至几l十个妾室,都是天经地义的,你高贵,你是侯爷,你高人一等!”
李蘅抬手在他胸膛上用力推了一下,叫他气得不轻,说话也就不好听了。
本来就是,凭什么赵昱可以纳妾,想纳几l个纳几l个。而她却连看一看都不行?
这是什么世道?她就想不明白。女子比男子到底差了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区分。
“我没有妾室。”赵昱冷声辩驳。
“佟黛娘不是人吗?”李蘅偏头,皱着黛眉与他分辨:“现在还养在你府上的院子里呢,你跟我说你没有妾室,睁眼说瞎话!”
她当然知道,赵昱是帮别人养着佟黛娘。但她这会儿生气了,自然口不择言,什么都拿出来说。
“我和你说过许多次了,她只是借住。”赵昱皱眉解释
。
李蘅哼了一声,双臂抱胸靠在马车壁上:“反正话在你嘴里,随你怎么说。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
赵昱古板保守,不就是信奉男尊女卑吗?男子什么都可以做,女子什么都不可以做。
当初决定和离之前,她探究过赵昱的态度,赵昱就是认可纳妾之事的。
“我不会纳妾,你也别再看别人。”赵昱顿了片刻开口。
“你爱纳妾不纳妾,谁要管你!我凭什么要依着你不看别人?”李蘅抬起下巴,不服气地反问。
她就不喜欢赵昱处处管着她。
“你怎么这样不可理喻?”赵昱皱眉:“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李蘅闻言冷笑了一声:“你还知道要考虑别人的感受?现在心里难过了?当初你一回来,就让我去接佟黛娘和孩子回来时,怎么没考虑考虑我的感受?”
旋即,她阴阳怪气地道:“这可真是刀子割在谁的身上谁疼啊。”
看赵昱气成这样,她有些想笑。憋了这么久的气,总算撒出来一些了。
赵昱不想这事对她伤害这样大,这是和他秋后算账了,他怔了片刻才道:“可我事先已经与你说清楚了。”
“你说清楚什么了?佟黛娘和那个孩子到底什么来路,你告诉我了吗?”李蘅语气不善,很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帮别人养的他们母子,外面的人知道吗?我一个正妻还没有孩子呢,你凯旋就带了个现成的孩子回来,你有没有打听打听,整个上京的人都怎么说我?你娘和你大嫂还有你妹妹又都是怎么说我的?还有你那个青梅竹马。”
她看赵昱怔怔地不说话,这才哼了一声,撇过脸不再开口,将心里翻滚的委屈压了下去。
赵昱这个人就是极没意思,和他吵架都没意思,说了他也不会懂。她说十句他才说一句,闷死了!
赵昱听了她所言,久久不能回神。他这时候才发现,当初他做决定的时候,考虑了许多东西,却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李蘅会如何想。
那时候,李蘅贤淑温柔,将武安侯府料理的极好。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李蘅是和他在一起的,自然该听从他的安排。
正如李蘅所言“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他的所有物。
他眸中闪过羞愧之色,长久以来,他做事只考虑自己,觉得李蘅一直都在他身后,便总是忽略她的感受。
“对不起。我以后会考虑你的感受。”
他垂眸,低声开口。
“谁稀罕。”李蘅噘嘴回了一句,看都不看他。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子舒,怎么不走了?”李蘅朝着外面问。
“侯爷,侯夫人,路堵住了。”子舒回了一句。
“姑娘,奴婢去瞧瞧。”春妍在窗口处说了一声。
李蘅好奇,又掀开帘子往外瞧。
赵昱侧眸看她,并未阻止。
李蘅瞧前面围了一大群人,对
面也有一辆马车过来。被人堵住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有哭喊斥责之声从人群中传出,听着很是凄惨。
“姑娘。”春妍很快便回来了,走到马车下,抬头看李蘅。
“那是出什么事了?”李蘅心中好奇,自然要询问。
春妍回头看了一眼道:“奴婢没挤进去,人太多了。听说是个姑娘,哥嫂要她嫁人,她不愿意,私自跑出来的,被她哥嫂逮着了,她不愿意回去,听着怪可怜的。”
春妍心直口快,这也是个心地善良的,见不得悲苦之事。
“我去看看。”李蘅起身往外走。
赵昱手抬了抬,想拉住她又收了回去,跟着站起身来。
外面那许多人,鱼龙混杂,他不想李蘅去凑这个热闹。
但眼下,李蘅只怕不会听他的。
他默默跟着李蘅,走到人群附近。
李蘅四下张望,想寻一道宽一些的人缝进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形。
但看热闹的人实在多,缝隙不好找。
赵昱回头看了子舒一眼。
子舒会过意来,上前给李蘅开道:“来让一让,让一让了。”
他是常年跟在赵昱左右的人,虽说在赵昱面前只是个随从,可在外人看来,也是气度不凡的。
围观的百姓纷纷让开一条道。有人说着“帮帮这可怜的姑娘吧”。
子舒引着李蘅进了人群中,赵昱也跟了进去。
人群正中央,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揪着瘦弱的女孩,口中呵斥那女孩跟他走。
女孩两只手死死抱着铺子门口的泰山石,一直不停地哭泣。
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上前帮着扒那女孩的手,口中苦口婆心地相劝:“芳娘,你就听哥嫂的吧,哥嫂还能害你不成?”
“我……我帮她还聘礼银子还不行吗?”
另一侧,有人小心地询问。
李蘅闻声看过去,那里站着一个长相秀气的女儿家,说话不怎么有底气。后面还跟着一个婢女。
她目光转了一圈,看到了那一边停着的马车,这姑娘应当是那辆马车上下来的,看不下去这样的情形,才忍不住开口。
“三百两的聘礼,你给得起?”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扭头高吼了一声。
脸色蜡黄的妇人紧跟着上前道:“姑娘,我们家这口子是杀猪的,您可千万别招惹他。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是我这小姑子不听话,我们把他带回家去就好了,您别管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夫妇二人一唱一和,一软一硬,就是要将哭泣的姑娘带走。
那好心的姑娘见状,顿时不敢开口了。
李蘅看了一眼那粗壮的汉子,便要上前。
赵昱拉住了她,朝子舒示意。
子舒点点头,上前道:“这位壮士,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姑娘吧。”
“这是我妹妹,我拉他关你什么事?”那汉子扫了他一
眼,粗声粗气地回他。
到底是看子舒不俗,声音还是放低了一些,不像对着那位好心的姑娘,丝毫不留情面。
“大人大人,我们家夫君是杀猪的……”蜡黄脸妇人见状,又回来劝子舒。
子舒自然不吃她这一套,抬手一把捏住那壮汉的手腕。
别看那壮汉生得强壮,叫子舒这么一捏,当即脸色大变,抬起另一只手便要去打子舒的脸。
子舒轻轻将他往后一送,那大汉便踉跄了几l步,险些摔坐在地上。
李蘅上前,扶起那满面泪痕的姑娘。
“姑娘,姑娘求求您,救救我,我愿意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伺候您……”
那姑娘见李蘅穿戴讲究,通身贵气,知道不是寻常人,连忙磕头求救。
“这是我妹子,我爹娘在家中重病,家里给她说了人家,等着用她的聘金给爹娘治病,后日便是婚期,她却自个儿逃了,她就是个不孝女!”那壮汉见子舒不好惹,当即便开始讲道理:“再说,这是我家中之事,你们便再如何厉害,也管不到我家中来。”
这该死的芳娘,孙员外许了六十两聘金,他才拿了一半。她跑了,别说剩下的一半了,原先的一半都得倒回去。
今儿个回去,他非得将她腿打断不可!
芳娘哭着高声道:“不是的,他要将我卖给孙员外为妾,孙员外已经年过六十了,家中有七八房小妾……姑娘求求您,救救我吧……”
她说着又对李蘅连连磕头。
“你先起来。”李蘅拉过她,一眼瞥见她的手,黝黑粗糙,一看就是长年做活的手:“春妍。”
这姑娘在家里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春妍上前来,拉过芳娘护在自己身后,气愤地瞪着芳娘的兄长。
李蘅望着芳娘的兄长,往前走了两步,乌眸直视着他,举止之中自有迫人之势:“芳娘既是你的妹妹,你们便是一母同胞,她爹娘也是你的爹娘。爹娘重病,凭什么要用她去换聘金回来治病?看你养得肥头大耳的,应当也不是家境贫寒之辈,为什么你不拿银子出来给爹娘治病?”
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的男女要有这么大的分别,为什么要男尊女卑?
她本就是个热心肠的人,就好似当初救下沈肆一样,那时候的她会毫不犹豫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后来,离开了兴国公府,她学会了量力而行。
眼下这样的情形,她实在看不下去。
她身为女儿家,只想要一个公平地对待,不管是在赵昱面前,还是在其他什么男子面前。她也想其他的女儿家都一样受到公平地对待。
“就是啊,这姑娘说得对……”
“再怎么说也该许个好人家,门当户对的,好好过日子,哪能让自己的妹妹去做妾呢……”
“还是卖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还能活几l年都说不定,这一对兄嫂真黑心啊……”
“这姑娘不知是谁家的?人生得好看
,心地也善良……”
围观的百姓手指戳着那一对男女,议论纷纷。
“我爹娘将她养到这样的,不就是为了长大了换些聘金?”芳娘的兄长见状不仅不羞愧,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拔高了声音对李蘅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亲事也是我爹娘亲自点头的。姑娘,我知道你身份不凡,但这是我们的家事,你还是别多管闲事了。否则,耽搁了我爹娘两条性命,别怪我到京兆衙门说理去。”
他威胁起李蘅来。就不信了,这年纪轻轻的女儿家还能不怕官府衙门?
“芳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们养的阿猫阿狗,也不能随你们卖个价钱。”李蘅抬起下巴,睥睨着他:“今日我在这里,芳娘你带不走。”
她就不信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给我过来!”芳娘的兄长说不过李蘅,瞪着眼睛呵斥芳娘:“现在跟我回去还没事,再不走……”
他没有说下去,语气里威胁的意味十足。
“聘金多少?”赵昱上前,站在李蘅身侧淡淡询问。
围观百姓一见赵昱上前,不由纷纷惊叹,这一对璧人,怎的都生得这样好看,莫非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我说了三百两!”芳娘的兄长一望赵昱,便知是个富贵的主,眼睛顿时有些亮了。
“别给他银子。”李蘅拦住要吩咐子舒的赵昱,朝着那壮汉道:“你回去回了那孙员外,芳娘不会去给他做小妾,你拿了人家多少聘金的还回去,芳娘以后跟着我。”
这一对恶夫妇,想卖了妹妹换银子。她要是让赵昱给了他们银子,不就如他们所愿了吗?
她一个铜板也不会给他们!
再说了,赵昱是不是傻,看他们的打扮,应该是从郊外来的,随便想想也能知道,不可能有三百两银子的聘金。
“你这是强抢民女!”那壮汉跳起来。
“当家的,你别激动,我来劝劝她。”蜡黄脸妇人转而向李蘅求情:“姑娘,求求你了,别管我们家的事,我公婆等着这银子救命啊……”
“恶毒夫妇。”李蘅扫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公婆有异议,叫他们到梁……”
“到武安侯府,会有人请大夫为他们医治的。”
赵昱打断她的话,报了武安侯府。
李蘅怔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也不曾多问,转身便走。
围观众人见状,连连叫好,给她让开了一条道。
赵昱微微拧眉,走在李蘅身侧。
春妍牵着芳娘跟了上去。
子舒警告地看了一眼那一对夫妇,走在最后。
“你还能走路吗?”
到了马车边,李蘅看芳娘脸色不怎么好,出言询问。
“姑娘能给我买几l个包子吃吗?”芳娘脸上还有泪痕,手下意识落在肚子上:“我昨日跑出来了,包裹被他们追丢了,今日还没有吃东西……”
“到前面吧,那边有一家肉饼铺
,正好我也饿了。”
李蘅抬了抬下巴。
“多谢姑娘……”芳娘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到了肉饼铺门口,春妍去买肉饼了,李蘅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口处往外看。
“你太鲁莽了。”
赵昱忽然开口。
李蘅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难道要像你一样冷冰冰,见死不救?”
“我不是说你救她不对。”赵昱望着她道:“你当着那许多人自报家门。不怕有心人惦记?”
李蘅自知理亏,却还是小声道:“要你管?”
她还在生气呢,谁要听赵昱的?
“救人是好事,但不要冲动。无论何时,都应该将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赵昱告诫她。
李蘅睨了他一眼,看在他说得有道理的份上,没有反驳他。
“姑娘。”春妍在窗外喊她:“给您。”
李蘅接过热腾腾的肉饼,面上不禁见了笑意:“你们都有了吗?”
“有了。”春妍点头。
李蘅颔首:“走吧。”
马车行驶起来。
李蘅吃了两口肉饼,看赵昱坐在一旁闷闷地不说话,便想气一气他。
“赵昱。”
她喊他。
赵昱转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