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插花是由专司花事的人来做,这是一个专门的宫廷机构,他们还会给花配好的器具各种重顶幄、金错刀还有玉缸,宫内插花最基本的方法是用错金银的剪刀来剪花枝,并且把花插在色彩协调的青花瓷器中,再配上一个合适的台座,仅仅是放在一边就赏心悦目。
李春昼观察过,宫里最喜欢花的人应该就是现在的太后,太后的慈宁宫里几乎是目所能及的地方都要插上花,甚至拱柱和台阶上都没放过,但是花匠来来回回送的样式都太过收敛传统,不够明艳,至少不符合李春昼的审美。
李春昼站在御花园的小路上,指导梁永源如何亲手摘下并搭配花卉,她肩上站了一只黑色的猫,是李折旋化形变的。
等梁永源抱了满怀的鲜花,李春昼才蹲下来,拉起他被染了色的小手看了看,却没有替他擦,就是要留着这些痕迹才能证明梁永源是亲手摘的花,也能证明他身边的宫人对他到底有多不上心。
李春昼耐心地对梁永源说:“你没有生母,就更应该去亲近太后,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女性长辈,你这么瘦弱,她不会不管,记住,要表现得可怜还有依赖一点,越是年纪大的女人,越喜欢粘人的孩子。”
梁永源还是有点畏畏缩缩的样子,“可是我跟太后不熟悉,不知道怎么才能讨好她……”
“不需要想太多,你只要记得她是你祖母就够了,去吧。”她说完,推了梁永源一把,目送他往慈宁宫跑去。
“喵呜~喵喵喵……”李折旋在她肩上轻声叫着,尾巴时时刻刻轻贴着李春昼的皮肤。
尽管他说的不是人话,李春昼也能直接明白李折旋的意思,她用两只手抱着黑猫腋下,把他从肩上揪下来,抱到自己面前,说:“我帮他也是在帮我们啊,万一他没当皇上,你还会出生吗?以后的时间线还会像我们经历过的那样吗?所以一切都不能变……他必须当皇帝。”
李折旋是一只乌黑的猫,全身都是黑的,只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是翡翠一样的颜色,夜里一闭上眼睛就彻底找不着了,跟人型不一样,他现在是一只圆滚滚的猫,所以看上去呆呆的,而且毫无攻击力。
之所以要变成这样,是因为李折旋察觉到李春昼就喜欢这样的猫,结果果然如他所愿,
李春昼好像比之前还要喜欢他了。
“喵喵喵……”李折旋夹起声音,撒娇似的轻声叫着,乌黑油亮的尾巴又缠绕上李春昼的手腕,带着一点隐晦的占有欲。
李春昼跟他贴了贴鼻子,然后又摘了几朵梁永源摘过的花,插到鱼缸里放着,然后就坐在老楸树上等梁永源回来。
梁永源直到日落时分才跑回来,脸颊红通通的,少见的高兴,李春昼静静地看着他,知道计划大概成功了。
“春娘,皇祖母还要我下次再去陪她一起用膳!”梁永源兴奋地跟李春昼分享自己的喜悦,李春昼只是平静地听着,时不时答应两声,等梁永源叽里咕噜说完了,她才拿出提前摘好的花,递给他,说:“拿回你屋里养着吧,这样就可以知道送出去的花会在什么时候枯萎了,方便你及时给太后再送新的花。”
梁永源似懂非懂,李春昼又问:“你说太后要你再陪她吃饭,她说什么时候了吗?”
“好像是后天。”
“好,那就后天,如果梁永翰再来欺负你,你就对他这样说……”李春昼附在梁永源耳边,飞速说了一段话。
梁永源听完了,却是一脸为难,一声不吭地低着头,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愿意这样做,还是不敢这样做。
李春昼见他这幅反应,沉吟片刻,还是毫不留情地说:“你性子太柔,不愿意做得罪人的事,是因为怕遭人恨,对吗?”
“但是阿虎,”她的声音里带了些劝导和蛊惑的意味,“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能做到不招人恨。”
不论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资源是有限的,此消彼长,想要做成一件事,不触及任何人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梁永源不敢直视李春昼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可是这是不好,不能这样做……”
李春昼明白他的意思了,但是依然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她从小看过不少女人打架,有时候是楼里的姑娘彼此之间相互打架,有时候是有家室的男人瞒着家中妻子来逛青楼,行踪暴露了,他们的妻子过来打人,不过大部分打的都是楼里的姑娘,而不是来逛青楼的男人。
根据李春昼观察到的现象来看,她们打架时最喜欢用来攻击对方的词就是“不要脸。”
这个词能用的范围太广了,正室打楼里的姑娘们时可以用,姑娘们互相攻击时也可以用,有时候甚至不限于女人,对那些出身寒门,努力往上爬的男人也可以用。
因为这个词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一种暗示——一个人必须努力到豁出脸面,抛去游刃有余的体面,甚至是不择手段,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正是因为不“体面”,所以大家都不喜欢。
大梁整体的世俗观念还是颇为含蓄的,信奉的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自己守住自己的位置,然后等待某一天得到命运的眷顾那一套,所以世家对那些苦读书的寒门子弟才愈发不屑一顾。
而对女性的约束则更严厉,男性追求建功立业,尚能算得上是有志气和
手段,女性一旦主动追求什么,就立马显得虚荣而心狠手辣了。
这两种规训,不论是对士子的,还是对女人的,本质上都是高位者对低位者的打压罢了,以免他们真的靠努力得到些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进而伤害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李春昼就这么“虚荣”地活了这么多年,梁永源此时此刻的天真和犹豫,更对比得她冷漠又无情,李春昼垂眼看着梁永源,没说什么。
她没否定梁永源的话,但是也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因为李三春对她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不管想要什么,直接去争就好,不管是跟女人争,还是跟男人争,李春昼从来不会被一个好名声约束住,她也不害怕跟人竞争。
她的生命力就在于这种不怕,就是那种无所谓你怎么看我,但是我就是要得到我想要的野心和意志。
即使处境再怎么艰难,也会头破血流闯出一条生路的,让人眼前一亮的生命力。
李春昼听完了梁永源的话,也没有劝他,反而很随和地说:“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回去吧阿虎。”
自从亲手杀死梁长风以后,李春昼和他越来越像了,和梁长风一样,她也有着掌控别人人生的欲望,但是李春昼的不同在于,她是柔和的,并不会强迫别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走。
梁永源不愿意按她安排好的路走,李春昼也不生气,反倒是梁永源,惴惴不安地看着她,确认李春昼没有生气以后,才闷头闷脑地离开。
李春昼飘回树上,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
越是处于弱势的人,越有坚守道德的心理需求,就像梁永源一样,他在自己整个人生中持续遭遇欺凌与排挤,没有任何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处,久而久之便会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老实善良”,进而把整个人生都寄托在了上面。
比起害怕竞争,他更害怕的是竞争失败,因为到那时候,他连“老实善良”这个优点都不会有了,彻底变成一个毫无价值和不讨喜的人。
李春昼原本预料梁永源的别扭会持续两三天,但是第二天下午,梁永源就哭哭啼啼地来找她了,李春昼都不用问怎么了,光是看他一身的泥和灰,都能猜到他肯定是又被梁永翰欺负了。
李春昼没有煽风点火,也没有幸灾乐祸,更没有说一些“你看,我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她只是轻轻帮梁永源擦去了脸上豆大的泪水,什么也没有说。
梁永翰这次找梁永源麻烦,估计跟前几次不愿意,之前是因为梁永源懦弱好欺负,所以梁永翰去戏弄他,这次估计是因为梁永源主动迈出了一步,在太后面前露了次脸,梁永翰不高兴了。
“呜呜春娘,十七皇兄……不让我……去见皇祖母,他说,不然就……打我……呜呜怎么办?”
李春昼轻轻笑了笑,她知道梁永源肯定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却无法改变,他想要讨好梁永翰,就必须放弃皇祖母,他自己肯定是不想离开这个唯一对他展露过善意的亲人,却又不想继续被梁永翰欺负,只能继续软弱地、哭哭啼啼地投奔到李春昼怀里哭泣。
李春昼猛地扳起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害怕一件事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它,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包括失败,然后坦坦荡荡地活着!”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