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自己和杜嫣容的筹谋,微微出神:嫣容说,夹在两大势力间,君主是做不成任何事的。君主必须要选出一边,借用这一方势力,压倒另一方。
嫣容建议她选叶白。
在杜嫣容看来,年轻的叶白会比蛰伏了一辈子的姜太傅好对付。杜嫣容见过姜太傅丧心病狂的样子,却没见过叶白逼死皇帝的那一幕。何况暮灵竹年少貌美又是公主,叶白纵是想大权独揽,暮灵竹也会是一个好选择。
暮灵竹深以为意。
叶郎君已经大仇得报,而今又听说江鹭收复凉城,那叶郎君应该没什么遗憾了。叶郎君若是想要权势,自己可以给他……只要他帮自己一同治国安邦,拨乱反正,让大魏朝的子民重拾对暮氏的信心。
她是大魏朝的公主。
她认为自己应当在纲常混乱时挺身而出,做出一个暮氏子孙应该做的事。
暮灵竹心中不断思量着自己打算和叶白说的话,打腹稿弄得她心中紧张、手心冒汗。而在这时,她又听到旁边被拉开的百姓小声嘀咕:
“什么摄政公主?摄什么政了?”
暮灵竹垂下脸。
叶白偏过脸俯下眼,看到她脸上的黯然。他笑一笑,十分随意地安慰她:“殿下莫听他人嚼舌根。臣知道,殿下是非常善良的。”
暮灵竹轻声:“身为君主,善良非恶,平庸才是。”
叶白一怔。
这是他从没想过暮灵竹能说出来的话。暮灵竹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公主,她能站出来当好傀儡,满足他们各方的博弈需求就够了,她还需要做什么?
叶白以为,今夜的小公主是想拉拢自己。
……而他是不可能是她拉拢的。
他弯眸而笑,想着她那日在官家病榻下苍白无力的模样,想到她昔日对自己的几次出手援助。他肯和她出来,便是愿看在那几次的善意上,好生让她打消念头。
可是,让他看看,这位小公主是不是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念头呢?
她难道真的想当好摄政公主?
叶白垂眸打量时,暮灵竹快速躲过他的视野。她亦怕他窥探到自己的心思,快速提裙朝前走两步。
暮灵竹仓促地奔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她低头装作认真挑选面具。待身后郎君脚步声悠悠跟上,暮灵竹胡乱拿起一个狐狸面具,不好意思地抬起眼:“叶郎君,我没有带银钱,你能帮我买这个吗?”
叶白本想说好,然而低头时,目光凝住。
华灯如星海,密密重重。一重又一重的昏光落在少女的面颊上,明明灭灭。她因为年少而
眸子清澄,肌肤白净。她眉目间俱是青涩,没有大美人的风华韵味,只有小美人的稚嫩青春。()
叶白的眼睛,看的却是覆在小美人半张脸上的红狐狸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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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红狐狸面眼尾轻挑,斜飞眉眼看着几分狡黠,墨彩浓郁,冶艳华丽。
突兀的,不合时宜的,叶白心脏骤停,揪作一团,蓦地想到了某一个深夜,自己携着面具覆在那人脸上。那美人摸着他送出的面具,爱不释手。
那是怎样的美人。
乌发蝉鬓,云髻雾鬟。因深夜相见,她不必盛装出席,不施脂粉后面色便惨白一些,寡淡很多,神色冷锐很多。她握着他的面具,帛飞裙扬,在灯烛下悠悠望来一眼——
何其清丽婉约。
循循。
他的循循。
让他魂牵梦绕、身心俱碎、伤他心毁他欲的循循……而今夜深路遥,身负重毒的她到底深陷何地?
她是跟着江鹭一道在凉城苦熬呢,还是已经烟消云散,却连只言片语都不和他说了?
此夜,在暮灵竹诧异的目光下,她看到叶白那总带着笑的一双眼在刹那间变得幽邃深沉,他脸色也像被她一句话吸血般惨白。
叶白淡淡说:“抱歉,殿下。我不送任何人面具。”
暮灵竹:“……对不起……”
她话没说完,便见他像是受不住一样,转身负手疾走。暮灵竹茫然丢下面具,提裙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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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思念让人难堪,许是背叛让人无望。
暮灵竹没有询问什么,然而走了一段路,周遭人稍少些,她却听到身旁的叶白,主动和她提及:“殿下还记得循循吧?”
暮灵竹不解。
那不是……她原本的太子妃嫂嫂吗?
叶白微微笑:“循循抛弃了我,选择了江鹭。你说凭什么呢?我好歹大权在握,权倾朝野。江鹭却连南康世子都不做了,做了反贼,被朝廷追杀……江鹭是活不成的,他要是活得成,东京的威严往哪里放?你说她为什么选一个必死之人?”
他话中,透露了太多信息。
暮灵竹如被电击。
她半晌才苍白着脸,恍惚地抬头看他被灯火照得模糊的面孔:“……叶郎君也喜欢我嫂嫂?”
她想到自己原本计划中的“驸马”之策,只觉得一阵羞耻。
心间簌簌流血,满是迷惘和羞愤。但是暮灵竹到底是为人纯真的公主,她强撑了下来,眼中是和往日无异的好奇笑容:“这么多人喜欢我嫂嫂啊。不过,嫂嫂确实很厉害,很聪明……”
她低下头:“我一直想做嫂嫂和嫣容那样的人……”
叶白:“可惜我和循循有缘无份。”
暮灵竹微笑:“怎会呢?叶郎君这样优秀,若是追慕嫂嫂……叶郎君也说江郎君活不成了,叶郎君的机会很大啊。”
叶白说:“我毫无机会。”
他淡道:“即使没有江鹭,我也没有机会。”
() 暮灵竹:“为什么?”
叶白:“我幼年时,就认识姜循。”
暮灵竹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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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寂寞太久,许是憋屈太久。这段往事被压在回忆中让人喘不上气,叶白忍不住想让那段记忆被人所知——
在他七八岁时,他遇到一个街头小乞儿。那便是还没有被姜太傅认识的姜循。
他幼年时便对那乞儿很有好感,打包票想让人住他家里。他想认人家做妹妹,弄清楚“童养媳”是什么意思后,他又想认人做童养媳。
他在家中是混世魔王,又哭又闹又折腾,家人哪里拗得过他?他本来要带着爹一同去城隍庙找姜循,然而那段时间,程家却被下了一道旨。
东京要程家麒麟子入京,官家要给程家麒麟子和自己的小公主定亲。
程家不能忤逆圣旨,程应白如何哭闹,板上钉钉的事不得更改。这世上只要有东京小公主存在,程家就不可能认一个孩子回来,让那个孩子和程应白有任何牵扯。
城隍庙是去不成了。
城隍庙那里发大水又打雷,也和程家麒麟子无关。
当程应白终于学会顺从,终于被家人放出来……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小乞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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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十多年。
时光真如逝水,谁也不得从中幸免。
此夜庙会,灯火如海,叶白和暮灵竹走在灯火游离的州桥上,遥遥望着汴河上点点烛火,凝视岸边人头攒动。
叶白轻声:“后来东京那和我定亲的公主大概出了什么事,我家里再不提这婚约了,但是我因此而错过了循循。
“我其实不喜欢程家,不喜欢打仗,不喜欢当将军,也不喜欢当什么麒麟子。我喜欢无拘无束,喜欢天南海北地到处玩……十年后我离家出走,本是为自己出走的,却又和循循重逢。
“我多么开心。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可是她又遇到了江鹭。”
叶白垂下的睫毛上染着迷雾一样的流光:“我们本可以在暗夜中一起相依取暖,可有一束光照到了她身上,她便把我一个人留下了。”
暮灵竹低着头。
她手心冰冷,再无汗意。
她心间空落,再无茫意。
暮灵竹问:“她对你太心狠了。”
叶白却辩解:“这也不怪她。怪我幼时放过她的手,她便害怕了。这世上放弃她的人太多了,别看她表现得多强硬,其实她十分胆怯……总怕人抛弃她,不要她,将她一人留下。”
叶白喃声:“所以她只会选那个永远不弃她、让她觉得安全的人。”
叶白:“这是我的错,不是循循的错。因为、因为……时到今日,我依然无法把她放在第一位。”
暮灵竹:“……你还记得和你定亲那位公主是谁吗?”
叶白停顿一下:“很重要吗?我不记得了,我家里人也没如何提过……不过我若是见到她,应该很难不恨吧。是了
,殿下长在深宫,殿下应当认识吧?”
暮灵竹摇头。
她往后退一步,身子便从明火光华,退到了晦暗幽僻处。
暮灵竹呓语:“我只是一个长在冷宫里的公主。我认不全兄弟姐妹……恐怕帮不到叶郎君了。叶郎君节哀,往日已去,你日后会得到更好的。”
叶白:“我不要更好的。”
郎君修长,衣袍飞扬间,宛如惊涛拍岸:“我如今,只为了我家人而活。”
暮灵竹心想:你家人已经死光了,你也已经杀了我父皇,你还要做什么?你的复仇永无止境吗?你身在地狱便永不想爬上去,只想拉更多的人跳下去吗?
你说姜循被她的光带走了,你便看不到落在你身上的任何一重光吗?
叶白:“殿下,你在落泪吗?”
暮灵竹一边望着汴河落泪,一边笑:“他们唱的小曲,虽然听不懂,但是很好听啊。”
叶白便随她一同听。
暮灵竹感觉到少年天真在今夜随水而逝。
【他在想她。
她在想他。
他后退了。
她也后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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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朝堂发动兵马向凉城开战之时,朝堂再无法忍耐江鹭之时,姜循站在了建康府的土地上。
她在南康王府别院,等待三日后,终于见到了一个人——日后袭爵,如今代表着南康王府一言一行的永平郡主,江鹭的姐姐,讨人厌的江飞瑛。
江飞瑛是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她进门便问:“你来做什么?”
姜循噙笑:“邀郡主造反,剑指东京,问鼎天下。”
江飞瑛抬头:“好大的口气。”
她慢条斯理地擦剑:“不过这话是一向讨人厌的把我弟弟骗惨了的阿宁说出来的,倒正常了。时至今日,你的真面目不用掩饰,夜白也终于不会再说是我误会你,不会再觉得你善良纯真无辜、而我多疑易怒总欺负你了。”
江飞瑛手中长剑倏地拔出:“还我弟弟来……把夜白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