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再一次和她仰着的瞳眸四目相对。这一次,他清晰地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失神,看到自己持笔僵硬的模样。
烛火之下,她肌肤多么细嫩,柔滑。他欲好生为她化妆,笔落在她脸上,一碰到她的目光,便挪动不了。他唾弃自己的自制力,却仍是忍不住盯着她。而在这种凝视中,他渐渐发现她的眼中丝笑。
江鹭:“又笑什么?”
姜循:“没有。”
江鹭手按在她腮上,俯脸轻语,气息拂到她面上,扫得她睫毛轻轻发抖:“容我猜一猜——你在想,我又落到你的陷阱里去了。光线这么暗,烛火只有一台,我在这么近的距离为你点妆,难免欣赏你的面容。
“你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得,觉得我会栽倒,对不对?”
姜循一愣,然后大窘。
她少有这种被人看穿的狼狈感,可是江鹭好像每一次都能看出来。他还见不得她开心,每次都要说。
姜循诚心建议:“我喜欢以前的你。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哑巴,挺好的。”
江鹭愣住,然后忍不住笑出声。
他平时只是浅笑淡笑,疏离客套,温静有礼,端的是君子风范。他少有这样眉目飞扬的笑容,少有这样撑着她肩、耐不住弯腰抽气的时候。
姜循虽奇怪自己哪里就逗笑他了,可俊逸的郎君扫去了眉目间的郁色,好像他也会为姜循而开怀一瞬,这总是一件快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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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江鹭还是给姜循画好了妆,姜循挑不出什么毛病。
如今,她是一个容貌普通至
极的小娘子,跟在一位容颜出色的戴着蓑笠的郎君身边。
江鹭带姜循出城,去她所指的城郊山上玩耍。据姜循介绍,那山上也有几户人家,靠山吃山,自养自足,守着这座山,一村人都叫“守山人”。姜循说那山上有汴京非常知名的“春山萤烛”美景,是汴京五景之首。
姜循:“早些时候,来这山上赏萤的人络绎不绝。不过如今到了七月,七夕又已经过了,人便应当没有那么多了。我只听说过,还从没有亲自见过。多亏了阿鹭,我才有这种运气。”
她平时是姜家二娘子,是太子未过门的妻子,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得人簇拥。她永远活在世人眼睛下,纵是性情有肆意发狠的一面,寻常时候却不多流露。
大部分时候,她被框在姜家二娘子的身份下,一举一动进退有度,静雅如古画仕女。她不可能像今夜这样甩开人群,顺利出城门,还可以挽着心爱郎君的手臂,和他一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
江鹭见她几次被石子绊,犹豫几次后,问她需不需要他背。
姜循摇头:“我想自己走。”
山间点缀着寥寥火烛光,从上朝下看,能望到东京城中的城阙殿宇。灯火如长河,夜市骈阗,车马不绝,东京城宛如置于云端,亘古不息。而山中也有烛火,不远不近点在几处山段间,那是姜循口中的“守山人”。
姜循提裙走着这段路,不要人扶持,不要人相助。她又安静非常,上山前尚在说话,上山后不怎么开口。
她在聆听山间鸟鸣,烟火气息。
她在黑暗中穿行,像雾如魅,妖冶而轻灵。江鹭跟在姜循身后,静静观察:她许是没有骗他,她是真的喜欢不受拘束,自由自在。此夜身无枷锁的姜循,更恬静更安然,更快活更放松。
可这四野黑魆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他想到凉城覆灭的那段时间。他在这样空旷寂寥的环境中,手指微微弹动,精神紧绷而恍惚。
他没什么开心的。但他为她的开心,而感到开心。
江鹭出神中,姜循回头朝他招手:“我们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了。我就说,这里有‘守山人’,没骗你吧。”
江鹭收敛心神,让自己从凉城惨案中脱开,不因那些影响,而让姜循受到影响。
她心情这样好,他希望她一直这样好。
江鹭跟随:“来了。”
他又恢复了那种温和清淡的笑,然他平时就这样,姜循自然没生疑。他不和她牵手,她也只以为是他不束缚自己,并不知道江鹭袖中右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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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越近,稀疏火光越明。
姜循见自己没有领错路,松了口气。她加快脚步,江鹭跟在她身后,朝着那有灯火的屋舍步去。当他们拐角时,有几个人迎面而出,和他们擦肩。
这种时节,时有和他们一样登山观萤的客人,谁也没有放在心中。
擦肩而过时,一阵风起,将江鹭所戴的蓑笠吹拂开。江鹭有些走神,竟是
蓑笠飞起他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抓。他身手如此,即使心不在焉,也轻松将蓑笠捉回来。
和他们擦肩的客人,借着那阵风,将江鹭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客人却没有多看。
几位客人一径走了很远,为首的年轻郎君走到他觉得身后的小世子不会发现自己的地方,他才手撑着山壁,忍不住扭头,朝身后看——
芝兰玉树一样通身风华气的江小世子携一女子,行在春山中,逐步走入那片村子。
那女子个子高挑身量纤纤,却面黑无色,容貌普通至极,和身边的江鹭对比鲜明,应是世子的侍女。
客人没有多注意那女子,他只注意到江鹭,已然心潮澎湃,又手握拳发抖,切齿道:“南康世子!”
江鹭和姜循不认得此人。
此人名叫贺显,是贺明的一位堂弟。这些日子,贺显一直四处奔波,传递消息,想方设法要救贺明出牢,救贺家嫡系出狱。
贺显在今日受贺明所托,绞尽脑汁拿到了一张请帖,想请太子见贺明一面。可是太子没去,让他那未来太子妃代他。贺显听贺明说过,若是太子不去,便说明太子彻底弃了贺家,不必再对太子抱希望。
太子怎能舍弃贺家?
堂哥为了太子的事劳碌,堂哥为太子背负骂名,太子却过河拆桥。此君不足侍,可若是已然侍了,该当如何?
堂哥说他有法子。可是贺显不敢将希望放在贺明一人身上。
贺显为贺家的事奔走,少不得需要银钱。贺家账面上的钱财已经被封,贺显来此山,绝无赏萤之心,他是为催债而来。
这几家山中村户生计艰难时,曾借过贺家的虎皮钱。那钱越堆越高,贺显原先不将这几家村户放在眼中,乐得养鱼,由着他们的债务越堆越高。但如今贺家是用钱之际,贺显便亲自带着仆从登山,逼他们还钱。
贺显放了狠话,给他们留了五日时间,由得身后那家人唉声叹气,他大摇大摆地离去。却不想他出去时,和江鹭迎面。
江鹭来这里做什么?
贺显咬着齿关,在寒风中兀自冷笑:光风霁月的世子当然和他不同,当然不可能发虎皮钱,征收百姓的钱粮。那世子来这里,自然是来看那劳什子“春山萤烛”了。
荒谬啊。
他们贺家被江鹭害到今天这一步,江鹭却有心情登山赏景。这世间过于不公,直将贺显激得浑身发冷,暗恨连连。
贺显没有贺明那样的才智,热血上头,他只想报复江鹭,只求一时痛快。贺显想半天,忽然想到一个门路,急匆匆下山而去——
他们这种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总会认识些镖局的人物。他要花大笔钱,让镖局人上山。他认识的这伙人凶悍无比,若是做的稳妥,说不定能杀了江鹭。贺家多一人陪葬,不亏。
谁让那世子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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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和江鹭走入一家院落,刚走到篱笆门,姜循便听到幼儿响亮的哭声。
夜如巨兽扑面而来,姜循头瞬间发麻,想掉头就走。
江鹭面不改色。他看到院中篱笆门旁,站着一个一脸脏兮兮的小孩。那小孩扯着嗓子大声哭泣,鼻涕眼泪沾了一脸,看着好不丑陋。
姜循嫌恶无比,蹙着眉头。
姜循:“我们去别的家。”
江鹭不走,他手里拿着那被风吹掉的蓑笠,蹲下来朝着小孩微笑,和颜悦色:“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你爹娘呢?”
江鹭目光微抬,朝灯火通明的屋舍看去。
院中乱糟糟的,几个竹篓和笤帚扔在地上,骨碌碌被风吹滚。哭泣小孩声音极大,嚎得姜循满心烦躁。小孩听到江鹭的话,好像被触发了什么了不得的记忆,整个人一抖,目露凶光。
小孩紧握的拳头朝上一挥,一团白簌簌的粉末朝江鹭脸上砸来:“坏人!”
这么近的距离,江鹭无法躲避。
他色变,欲运起内功,却怕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内功扫到小孩,将小孩击飞出去。他硬生生忍住,只来得及屏住呼吸,那团粉末在半空中朝他扬来,飞入他的眼睛。
一团白雾撩目飞睫,江鹭眼睛一片刺痛。
他抬袖捂住眼睛,发现浑浊中,视线变得模糊,滚下一滴清泪。
江鹭语气微促:“姜循。”
站在江鹭身后的姜循,早已看到了那小孩朝江鹭砸去一团粉末。姜循大脑一片空白,热血上涌,身子微微发抖——
他对阿鹭做了什么?
江鹭只来得及唤一声“姜循”,姜循已经冲出来,揪住了小孩衣领。她面厚心狠,抓起那地上被风吹开的粉末连着土,朝小孩眼睛上扔过去。
她欺负小孩欺负得毫无压力,江鹭眼睛被粉所迷一时看不见,热泪滚动。他只听到一声更加嘹亮的哭声,如哨子般,在他耳边炸开。
如他这样临危不乱的人,脸皮都轻轻颤一下。
伴随着哭声,是姜循冷厉的威胁:“你朝阿鹭眼睛上扔什么了?你不说也没关系,你也尝尝这滋味。”
江鹭:“姜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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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父母在屋舍中商量还债的事,听到院中孩子鬼哭狼嚎,一声比一声高,还伴随着大人的说话声。
他们急急出来,震惊地看到这一幕——
他家小孩和一个容貌普通的小娘子打了起来。孩子眼睛闭着尖叫,眼圈一片白色粉末。小娘子满面涨红发髻松乱,扑过来就要挠孩子的脸。
一位年轻郎君拦在中间,他闭着目,睫毛沾着雪色粉末,却丝毫不急。或许他是没时间着急,因他正一手拥住小娘子的腰肢,一手把他家小孩提起来。
江鹭被吵得头疼:“姜循,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循:“他揪我头发,你放开我,让我为你报仇!”
小孩惨哭:“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瞎了!爹、娘,呜呜呜……”
姜循冷笑:“瞎?你要是弄瞎我家阿鹭的眼,你便去地下陪葬吧。”
江鹭斥责:“我难道死了吗?要什么陪葬?!姜循,停下,不要和小孩打架。”
江鹭分开一大一小两个人,立在中间,何其镇定。他又侧过脸,朝着出门来目瞪口呆的父母,闭目无奈:“抱歉,这其中似乎生了些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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