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京城报仇第七十六天(2 / 2)

“如果人证是敌国奸细呢?”

雁二郎一怔。

“敌国

() 奸细,意图攀咬朝廷重臣。口供当然做不得准。”

晏容时琢磨了片刻,把两名余庆楼死士的供状拿过来,笔递给他:“可以署名了。”

雁二郎纳闷地看他一眼,当即不客气地署上大名,把笔一扔躺回去。“怎么又愿意把功劳让我了?”

那边晏容时卷起供状,放入竹筒,不紧不慢说:

“你时常出入宫廷,了解朝堂政务,人又有几l分精明狡狯,肩膀上顶的正是一颗狡狯朝臣的脑子。让你解读旧文书,从你的反应,便能揣测出其他狡狯朝臣如何狡辩。此事算你立功一件。”

雁二郎:??这是夸他还是损他呐?

扑哧,应小满抿着嘴乐了。

七郎嘴皮子够厉害的。分明夸奖的言语,怎么能说得这么损呢。

晏容时已经走出门去。脚步停在门边,回身喊她:“小满,来一下。”

应小满便抱着旧文书出去,站在二楼的木栏杆边,小声问他:“盛老爹的物证当真不够?”

晏容时实话实说:“不够。以他的奸细身份,作为人证也不足。”

但把小满叫出来,却不是为了物证事。

他的目光里带隐约怜惜:

“小满,来一下大堂。有件事需得单独和你说。”

——

密封军报快马回京,赶在当天宫门落匙前送入皇城。

京城郑相赁宅也同时接到了消息。

“确定是三具尸体?”郑相捋须问道。

“小人亲眼所见。”幕僚在书房恭谨回报:“在场数百人也亲见。殿前司禁军把尸体急送京城,此刻应该已经入京了。做不得伪。”

“知道了,下去罢。”

这是第四位前来报讯的幕僚了。四位幕僚传来同样的消息。

安静下去的书房里,郑相拉开小屉,取出三把铜钥匙,愉悦地摆弄片刻。人前不动声色的儒雅姿态消散,渐渐露出了笑意。

他取出一张泛黄发脆的纸张。略过书写得密密麻麻的众多陈年字迹,仔细端详着最后一个尚未被划去的名字,最后一段尚未断裂的关系网。

盛富贵——余庆楼两名死士。

“老友。终于等到这天了。”他点着旧纸张。

久违的愿望终于达成,头顶高悬的巨石落下,心头不见轻松,反倒升起莫名的慨叹。他甚至还抹了下眼角。

眼角当然毫无泪痕,唇角却缓缓露出笑容,笑容越来越大。

“二十六年了,不容易哪。你折磨了老夫二十六年……死得太轻易了。”

郑相——不,如今称呼他郑轶更合适——轻声感慨着,微笑着提笔蘸墨,重重抹去纸张上最后一个名字。

连带的两名余庆楼死士也涂抹黑去。

对着整张涂抹黑墨的泛黄旧纸,出乎意料的,他的脸上只显露片刻轻松,很快又浮现阴霾。

郑轶喃喃道:“如今你死了。还暗藏什么手段,还有什么隐藏的人脉?到

底会不会有人拿着你留下的通敌证据送去大理寺?现身罢。老夫等着。()”

他在书房里踱步片刻,吩咐道:“来人,拿官袍来。案情重大,不容耽搁,老夫要入宫求见官家。?()?『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

以竹筒密封急送入皇城的密报,如今正平摊在御前书案上。

官家震惊地拍案而起。

“多年前晏相查办的那桩武器倒卖大案,竟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流落在外,至今未寻回?竟落在潜伏京城多年的奸细手中。其人名叫盛——盛——”

郑轶端立于御案下,补充道:“盛富贵。”

官家拍案:“必须严查!这盛富贵可擒获了?”

郑轶道:“已然擒获了。只可惜,其人已死。”

“怎么让他死了。”官家扼腕道:“之前朕吩咐吴寻生死不论,他就把人当场击杀了?唉,可惜了如此重要人证。”

“此事要怪老臣。”郑轶歉然道:“之前吴都虞候出宫时,是老臣多嘴,叮嘱他说,死士乃大奸大恶之人,决不能放他们活着回京城,以免恶徒绝境中暴起伤人。”

郑相更加歉然:“老夫的意思,原本是让吴都虞候擒获了人,在京城外原地查办。吴都虞候兴许误解了老臣的意思,把三名匪徒直接击杀……”

“郑相宅心仁厚,担心得并不错。如此恶徒……”官家叹了口气,“咎由自取,死了也罢。”

官家翻了翻口供,念道:“‘三人重伤擒获’。也就是说擒获当时人并未死,录完供才死。再等等,这份是死士的口供,看看今晚有没有盛富贵的口供急送入宫。郑相今晚伴驾,陪朕用膳罢。”

郑轶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表面上还是那副泰然神色,“臣领旨。”

当晚直到入夜,却始终未有第二份口供从京城郊外急送入宫。

官家难掩失望。

夜太深,宫门早已下钥,郑轶御前告退后,去外皇城的官署值房歇下。

没有盛富贵的口供送入宫里。盛富贵被擒获时多半极力反抗,重伤濒死,不久便死亡,未留下任何口供。

符合他这“老友”的刚硬性子。

虽然如此想,但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始终难以卸下,当晚郑轶睡得并不好。

翌日清晨时,叫醒他的是宫里相熟的内宦。

“郑相快起身。出大事了。”

郑轶无事人般洗漱,问:“可是夜里有第二份急报入皇城了?”

“并无第二份急报。”内宦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悄悄透露了一句:

“大理寺晏少卿一早入宫求见官家,说有人半夜送来多年前的物证。郑相你,唉,涉嫌通敌哪。”

郑轶心里骤然一沉。

人正在穿衣,当时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终于盼到他这位“老友”带着他身边仅剩的两人一齐断气。

盛富贵死于昨日。

才短短一夜过去……盛富贵的

() 威胁竟然成了真。竟然当真有人把证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里冒出来的人?他疏漏了哪段关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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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般的混乱思绪中,不知他自己脸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内宦显出吃惊又担忧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郑相可还好。”

郑轶瞬间冷静下来。

“通敌乃大事。老臣请见官家,当面陈述。”

内宦叹着气说:“官家召见郑相。”

——

官家对郑轶的多年信任还在。

郑轶脱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风里只穿一身单薄布袍,凄凉跪倒在官家面前时,晏容时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郑轶平身。

郑轶坚持跪倒不起。

“通敌事大,老臣不敢起身。”

“老臣敢问,通敌物证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诬告,老臣请拘押此人。”

通敌物证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时送进宫,官家的目光转了过来。

晏容时泰然应答:“半夜丢弃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来。守门的老吏查看时,门外只留下郑相通敌的两卷书卷。”

他在御前展开部分书卷:“陛下请看,边角处还有雨水浸泡的痕迹。”

官家思索着:“也就是只有物证,并无人证的意思?”

听出官家言语里的偏袒之意,郑轶反倒不再多说了。

他凄切地大礼拜下:“老臣愿罢官入狱待审。天理昭昭,总会还老臣以清白。”

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讦,哪能次次都罢官待审入狱。郑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证给郑相看一看,当朕面前,让他自辩。”

晏容时便把两卷旧文书拉开,展示给郑轶面前。郑轶只匆匆看过几l行,心里便一沉。确实是盛富贵记录的当年事。

等他飞快地前后翻阅片刻后,晏容时把文书又收回,温声道:“物证被雨水浸泡潮湿不堪,有许多处的字迹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御前诵读?好叫陛下和郑相同时听得清楚。”

官家允下。

晏容时便慢悠悠地开始诵读。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携新制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家中。以金五十两相赠。郑轶交付兵部新研制之连发弓弩一支。”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惊失语,瞠目望向御案下立着的郑轶,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轶倒早有准备,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老臣确实曾担任兵部职方司主簿。”

“但此旧书卷中所谓记录,全系伪造。”

“心怀叵测之恶徒,信口捏造几l句,随意写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构陷诬告通敌之大罪。通篇伪造,年代久远,过往

() 年岁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从何自辩而起。”郑轶沉痛地抹了把泪。

官家转向晏容时。“晏卿如何说?除了这两卷不知真伪的物证,可有人证?”

“臣还需时间查证物证真伪。至于人证,原本有一个。只可惜……”

晏容时不知想到什么,细微皱了下眉,瞥了眼郑轶,闭嘴不言。

郑轶心里雪亮。

只可惜,写下这些记录的盛富贵已死于昨日追捕。死人再也开不得口,做不得人证。

更何况这个死人还是个涉嫌通敌的奸细呢。

郑轶的心神逐渐笃定。低垂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当你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原来只有这些抄录的记录册子。

哪怕你留下一张兵部匠工手绘的武器图纸原本,一两件兵部打造的精锐武器在你身边呢。呵呵,都留在你那一仓武器库中了?

郑轶在御前的姿态更加恭谨:“陛下,盛富贵昨日刚刚伏法,今日便有余党将书卷投掷于衙门外。诬告老臣通敌。老臣百口莫辩。御前泣血自辩:

其一,盛富贵其人,北国奸细也。奸细告朝臣,其言语可信否?”

“其二:盛富贵抄录的物证,看似年代久远,笔笔如实记录,却又似是而非,并无实据。老臣敢问,抄录武器图纸在案,可有兵部出产的武器图纸原本?如何证明,抄录在案的武器图纸,乃是老臣提供?所谓贿赂老臣的重金,如今又在何处?”

“其狼子野心,只怕多年前便已存下暗害朝臣、祸乱朝廷之心。如此抄录的所谓‘物证’,不知其手中存有多少份,不知其诬告多少朝中老臣。今日是老臣,明日是韩老?后日又是何人?臣恳请彻查此诬告大案。”

官家听得连连点头嗟叹:“说的有理,晏卿你看呢。”

晏容时的视线定在郑轶身上片刻。

转向御前,行礼道:“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

官家惊问:“为何?郑相说得在理。盛富贵奸细之言,极大可能诬告,不能作数。”

“郑相说得句句在理,盛富贵确实是潜藏京城多年的奸细。”晏容时话锋一转:“但臣刚才并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晏容时把旧卷宗摊开在御案前:“卷宗当中,记录之人通篇均以‘吾’自称,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郑相为何开口便提起盛富贵。敢问郑相,暗中和盛富贵有何等关联?为何看到半夜投掷于大理寺外的两卷旧卷宗,郑相便开口笃定认作盛富贵手书?”

官家瞠目看向郑相。

郑轶:“……”

这世上哪有人记录了满满两卷文书,头尾连名字都不写?哪有这种混账事?!

中原读过两年书的秀才都不会忘记文书署名,只有北国来的不读书的混账会做这等混账事!

下一刻,郑轶骤然反应过来。

正因为盛富贵记录时的大疏漏,

文书从头到尾没有署名!所以晏容时才寻个“字迹模糊”的借口不让他细查,故意只让他翻阅片刻。

而他对着满纸确凿记录,绞尽脑汁构思自辩,又哪能想起署名小事!

他陡然抬头,怨恨地望向晏容时。

晏容时淡定地把淋雨潮湿的旧卷宗合拢:“郑相和盛富贵有何关联?若郑相不能答,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深吸口气。

蚌壳般紧闭上嘴。

之后,无论官家如何惊疑询问,始终一言不发。

*

傍晚时分,暮色笼罩京郊邸店。

应小满在邸店外寻了个背风处,和义母一起烧纸钱。

她亲生父母的最终归宿,由七郎单独告知她后,她想了一早晨,还是告诉了义母。

义母寻来一沓纸钱,烧给应小满苦命的亲生爹娘。

“荆州,不就是咱们那儿?”

对着明亮的火光,义母叹着气说:“你亲生爹娘住的地方,离咱们家肯定不远。”

应小满没说话。把手里的小沓纸钱扔进火里,树枝拨了拨,眼看着银箔纸一点点被火舌吞噬。

“娘。外头冷,回店里歇着。”

义母心事重重,又拿过一摞纸钱往火里扔。

“哎,早晨拉回来的三具尸体,也不知里头有没有盛老。也给他烧点罢。”

“不会。”应小满很笃定:“我问过七郎了。他说盛老是重要人证,活得好好的。”

“那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是哪三个倒霉鬼?”义母嘀咕着:“停在店里,跟咱们住同一层,瘆得慌。”

应小满也不知道邸店停着的是哪三个倒霉逃犯。

昨晚众目睽睽之下,禁军把三个停尸担架捆扎成一摞,马车急送京城。早晨居然原车又拉回来了。

据说——官道又倒了棵树。进不得京。

她眼瞧着白布蒙住的三具担架抬进邸店,抬上二楼。

停在东边最大的甲二号房里。

就搁在负责值守邸店的禁军指挥使雁二郎面前,由雁二郎亲自看那仨尸体。

“盛老爹人还活着就好。”应小满嘀咕着,把手里最后一摞纸钱扔去火里。

义母凑近瞧她的脸色。“想哭了回屋里哭。”

“我没事。”应小满拉着义母进门里,“说过多少次了,我只认应家爹娘。”

义母上楼时还惦记着:“你亲娘的襁褓可以拿去雁家认亲……”

应小满:“不去。”

话虽如此说,但半个多时辰后,当晏容时踩着京城的浓重暮色赶来城郊邸店时,应小满依旧抱着膝盖蹲在邸店的背风处。面前一堆灰烬。

直到修长身影挡在面前,她才惊醒般猛地抬头。

“七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入京拘捕一个重要人犯?”

“已经拘捕了。”晏容时摸了下应小满的手,冻得冰凉的,人不知在风里蹲了多久。

他的目光扫过那堆灰烬,没说什么,把依旧蹲着的应小满拉起身,拉开身上挡风氅衣,把她裹进大氅里。

“下午得空,过来看看你。你亲生父母的事……”

“襁褓还我。”应小满打断他的话头。

“襁褓……我想想,留在京城官衙里了。改天拿回给你。”晏容时如平常般好声气地哄她。

但短短几l句话对话,足以让应小满听出清润嗓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仰起头,借着邸店透出来的灯光打量身侧郎君的面色。

查看片刻,担心地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很累么?”

“累。”晏容时叹了声:“忙着准备,两天没合眼了。早晨御前盯着郑轶时不觉得,出来时一阵头重脚轻。还好官家赐下热粥,我在外皇城的值房睡了会儿。”

应小满一听就急了。“留在京城早点睡呀。你赶着出城做什么。”

“看看你。怕听闻了亲生父母的噩耗,你躲在房间里哭。”

晏容时把包裹两人的大氅又裹紧些,两人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处,他低头仔细打量片刻,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眼见你无事,我也安心了。”

“我无事。”现在轮到应小满拉住晏容时的手快步进邸店门,催促他休息:“楼上空那么多房间,寻一间去睡。”

“慢着。还有桩事要先做。”

晏容时叫来值守的禁军都尉:“厨房有没有热羊肉汤?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来回路上没吃喝。准备些热汤,拎过去挨个喂几l口。”

应小满:?死人要喝汤?!

倒吸口凉气的功夫,两人已踩着木梯上二楼。

她的脚下往西边自己的房门前走,眼风却忍不住往东边停尸体的甲二号房方向瞥。

七郎吩咐的那句话带给她很不好的联想。

尸体……要在邸店里停好几l天呢。

应小满撑着门框。清凌凌的目光有点飘忽,时不时往东边飘一眼,疑惑里隐现一丝紧张:

“给尸体喂热汤,是什么规矩?”

对着面前略显紧张的小娘子,晏容时想了想,附耳过来,悄悄压低嗓音解释。

“嘘~别对外头说。我们大理寺的老规矩:尸体喂热汤……防诈尸。”

应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