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
义纵已将此次案件的卷宗与众人供词摆在刘据案前,一一解释。
“根据案发后在场之人的供词,当时祁郎君仰躺在地上,后脑被一件青铜貔貅摆件的尾巴刺入。柏山跪在他旁边,双手染血。
“臣携同衙役勘验过现场,屋内凌乱,有明显争执且动手痕迹,貔貅的尾巴形状也与死者脑后的伤口吻合。仵作仔细检查过尸体,发现尸身唯有这一处伤口,并证实这就是致命伤。”
说着他递上一方摆件给刘据过目。
貔貅形状,尾巴细长,虽比不得利刃,可如果用力刺入,或是猛力撞上去,刺破人体是完全不曾问题的。绝对能令人致命。
说它是凶器,刘据并不意外,但有一点,刘据凭借观看探案剧以及听左监讲说探案故事的经验觉得很有问题:“也就是说当时并没有人亲眼看到柏山杀害祁郎君?”
“没有。”义纵知道刘据为何这么问,继续道,“可彼时屋中唯有柏山与祁郎君二人。”
刘据迷茫:“怎么确定屋中必然不会有第三者?”
义纵躬身回答:“出事地点在祁郎君家中书房。书房没有密室暗道,唯有门窗可出入。门窗外面是小院,小院正对前方回廊。
“彼时祁大郎与祁元娘均在廊下等候。若有第三人,不论走门还是走窗,都会被发现。但二人并未见到有其他人出入。”
刘据眨眨眼:莫非是电视剧里最爱拍的密室杀人案?他见到活的密室杀人案了?
霍去病瞧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想哪儿去了,干脆替他开口:“先叫祁大郎进来。”
祁大郎入内行了礼,便说起当日之事,与供词没什么出入。
“小人承认自己确实不喜柏山,想来也不会有哪位兄长喜欢引诱迷惑自家阿妹之人。但此事非是我故意借机按死柏山。而是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祁家虽没落,却也不是小门小户,哪能让外人出入自如。柏山能来,且能进入书房,是父亲允许。
“他与舍妹之事已僵持许久,舍妹曾数次试图说服父亲。父亲没办法,答应见柏山一面,与他详谈。”
祁大郎深吸一口气:“柏山来后,是我与舍妹一起将他引领入书房,因着父亲想单独与柏山聊,我与舍妹并没有多呆便退了出来。
“舍妹不放心,一直站在廊下,遥望书房。我便也陪她等待。”
祁大郎咬牙,不自觉篡紧了拳头,可见在极力压制情绪:“我们的目光从未移开书房,书房有无他人进出,我们能不知道吗?
“柏山进去时,父亲还是好好的。其间又没有第三者,父亲突然身死,不是他还能是谁!”
刘据看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挥手让祁大郎退出去,又将祁元娘叫进来:“就目前的情况,柏山确实嫌疑很大。你为何觉得柏山是冤枉的,单单因为你对他的感情与信任?”
祁元娘摇头:“一部分是,但不全是。”
刘据挑眉,示意祁元娘继续。
“其实事发前一天我与父亲深切交谈过一回。我明白父亲看中修成子仲的原因。祁家早已没落,我们这一支还不是嫡系主脉。
“虽有贵族头衔,可内里其实也就比一般的平头百姓强点。与其说父亲是看中了修成子仲,不如说是看中了修成君。”
在场之人无不了然。修成君是王太后入宫前与民间丈夫所出之女,虽非皇室血脉,到底是陛下的同母姐姐。
陛下亲封其为县君,享有封邑,仪比长公主。
以祁元娘的家世条件,配正经皇室长公主的子嗣是远远够不上的,但修成君的儿子却勉强够格。
尤其修成君居住内城,与王家田家以及皇室的来往都还算密切。
若从个人而论,修成子仲并非良人。可若从身份地位而论,修成子仲或许是如今祁家能找到的最好选择。
“我与父亲说,女子嫁人能否幸福并不只看身份地位,并不是高门就一定好,还需看二者是否合适。
“我在家中受宠惯了,与公输家小郎君起冲突都忍不下性子。修成子仲亦是被宠着长大的。
“到时候我们闹起来,谁也不肯低头,且他位尊而我位卑,这日子要怎么过?
“要我改变自己,温柔小意,体贴和顺,精心伺候,我恐难做到。而柏山不同。我们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他愿意迁就我。我也愿意回报他这份厚意。”
大概是顾忌着修成子仲的身份,这话说的委婉,但在场之人都听懂了。
修成子仲哪里只是被宠着长大。
王太后在时,他活脱脱一小霸王,在长安横行无忌;及至王太后去世,最大的靠山没了,才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祁元娘若嫁给他,日子只怕难得安宁,更别提幸福了。
“父亲不喜柏山,不是不喜柏山为人,也不是不喜柏山待我的一片赤诚。这些父亲都看在眼里,他唯一不满意的是柏山家世身份太微。
“可如今柏山有幸得殿下青眼,也算有了机会。我与父亲说,我今岁不过十五,不急着定亲,请父亲给他两年时间。
“两年,若他能有所成就,我们便在一起。若他不能,我愿意凭父亲做主,不会再闹。
父亲素来疼我,考量许久终是答应了。
“今早他同我说,让我午间小憩之后叫柏山过来,他亲自与柏山谈。若柏山也同意这个方案,且有向上爬的毅力与决心,那么此事就这般定了。这两年他不会给我定亲,不会逼我出嫁。
“而我也将此事告诉了柏山,彼时柏山很高兴,承诺我一定会努力。”
祁元娘抬头,眸中满是不解:“父亲既已松口,双方也达成共识,怎还会起冲突?
“即便柏山对此不满,真要做什么,也该是两年后事情不成再做。有两年的缓冲时间在前,他为何要急于出手?
“这与柏山寻常的行事作风相悖,也不符合常理。”
刘据默默点头,确实不太符合常理。如此一来,案件谜团更大了。
祁元娘出去后,再进来的是柏山。他被衙役押着,脚步踉跄,神色颓败,衣衫褴褛,上面还有些许刺目的血色鞭痕。
刘据侧头看了眼义纵,义纵垂首:“柏山是最大嫌疑人。臣办案无数,凶犯喊冤乃属平常,不喊冤直接认罪的反倒是少数。臣自然要审一审,力图撬开他的嘴。臣并未对其用重刑。”
刘据看了看柏山身上鞭痕的数量,勉强相信他的说辞。
柏山见到他似乎十分激动,泪水哗啦啦落下来:“殿下!不是小人,小人没有杀人。”
义纵蹙眉:“大殿下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不必浪费时间,你且将当日的情形细细说于殿下听。”
柏山勉强止住眼泪,平复情形,开始回忆案发经过。
“祁伯父有午歇的习惯。元娘特意等午歇时间过了才带我入府,到书房门前时还问了一句,看伯父是否醒了,听闻里头伯父回应才推门入内。
“彼时伯父在内室,我们不敢贸然闯入,隔着屏风问安。伯父应了。祁家阿兄说让伯父与我单独谈,与元娘退了出去。
“因元娘早就同我交了底,我便跪下来多谢伯父肯给我这个机会,并发誓一定会闯出一番成就来,绝不负元娘。
“可我说了许久,伯父一直没开口。我心下惴惴,想着伯父是不是反悔了,便想近身再求一求他。刚绕过屏风什么都没瞧见就被人从后一棒子打晕。
“等我醒来,看到室内一片狼藉,伯父躺在一边,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想查看他的情况,结果一扶他,双手沾得全是血,而伯父已经没了气息。
“我吓了大跳,惊慌失措,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祁家兄长与元娘便进来了。”
事情到此,基本情况已然明了。
义纵让人将柏山带下去,躬身禀明:“柏山后脖子处确实有一方淤伤,但不排除是他与祁郎君推搡中不小心撞到,或是故意为之。
“以往案件中,凶手为脱罪,自伤己身来制造疑点、掩盖实情的也并非没有。”
说到此,义纵瞧了刘据一眼,补充道:“臣并不是说一定便是如此,只是断案需要考虑多种情况,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毕竟凶手多狡诈。”
义纵语气犹疑,带着几分忧虑,恐刘据觉得他是在针对柏山。
刘据觉得义纵想多了。这种合情合理的正常考量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又不是不讲理。
他站起身:“去案发现场看看吧。”
众人又转场来到祁家,书房的格局确如义纵所言。
他甚至亲自去廊下站着看了看,又搬了箱笼来,立于祁大郎祁元娘视线水平,不管哪个视角,全都一目了然。
书房中。外室与内室用一扇屏风隔断。
外室作为日常读书写字使用,内室大概是考虑到祁郎君有午歇的习惯,在这里准备了床铺与各色衣物用品。
义
纵指着内室的木柜架子说:“这边摆放着一些竹简,貔貅摆件也在此处。当日书架倾斜,竹简撒落在地。”
又指了指脚下:“祁郎君躺在这里,柏山跪在他身边,手托着他的后脑,双手染血,身上也有。
“微臣猜测,凶手或许并不是故意杀人,而是与祁郎君争执时不小心推了他一把,让他撞在架子上,后脑不幸被貔貅摆件的尾巴刺入,倒地毙命。”
刘据看看木架,又低头看看义纵所说祁郎君倒地之处。确实按这个方位,若柏山真是凶手,误杀的可能性更大。但误杀也是杀,而柏山喊得是冤。
左监蹙眉:“在柏山进入书房前,祁郎君在做什么?”
都是断案经验丰富之人,义纵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午歇。祁郎君有午歇的习惯,并且因为眠浅,午歇时不喜有人打扰。祁家兄妹带柏山过来之际,祁郎君应该刚醒。”
霍去病眼珠转动:“午歇不喜人打扰,也就是说如果彼时屋中就已有人,祁家兄妹也不知道。”
义纵点头:“确实如此,可祁大郎说得对,祁家非小门小户,怎是外人能轻易进出。更何况,如果有贼人在,祁郎君为何不唤人抓贼?
“祁大郎与祁元娘带柏山进来时,祁郎君为何也没有给予任何暗示用作求救?最重要一点,贼人是怎么出去的?”
霍去病与左监同时顿住。祁大郎与祁元娘在廊下一直盯着书房,没有见人入,也未见人出。
刘据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电视剧中的某个场景:“也许他压根没出去呢?”
众人:!!!
刘据转头看向义纵:“事情是怎么被撞破的,撞破后又是如何发展的?”
“祁元娘见柏山一直没出来,心里焦急,坐立不安,便向家仆要了些瓜果,想找个理由,借着给父亲送瓜果的名义看看他同柏山谈得如何。
“结果与兄长一起推门进来便看见了凶案现场。两人惊呼出声,招来了家中仆从。
“祁大郎最先反应过来,一边去查看父亲的情况,一边让人逮捕柏山。喧嚷之声很大,府中乱成一团,左邻右舍都被引过来瞧热闹。”
刘据眨眼:“也就是说当时场面混乱,人员众多,大家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死者与柏山身上?”
义纵立刻会意:“殿下的意思是说,凶手作案后并未立刻离开,藏在屋中,此后趁乱混入人群光明正大出去的?”
众人震惊,但都明白,这个猜测很有可能。
“还有一点。”刘据托腮想了想,点了左监出来,“你去廊下站会儿。”
左监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去了。
眼见左监到了位子,刘据将竹简哗啦扫落,然后将左监叫回来:“你刚刚可听到什么声响?”
“有。似乎什么东西落地。距离有点远,听不真切,可确实听到声响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地上的竹简,再看空荡的木架,神色微变。
霍去病询问义纵:“彼时站在同一
位置的祁大郎与祁元娘可听到声响?()”
义纵赶忙让人唤了祁家兄妹进来询问。
两人想了想,尽皆摇头:“没有。?()?[()]『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没道理左监能听到,兄妹俩听不到。左监也只是寻常人,耳力并不出众。
义纵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竹简或许不是当时跌落的。祁屋内的情形很可能早就存在,郎君也很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死了。或许就是在他午歇不让人打扰的时候。”
祁大郎与祁元娘尽皆怔愣,祁大郎猛烈摇头:“不可能。我们进来之时,父亲还回应我们了。”
刘据瞧他一眼:“怎么回应的?”
“啊?”
祁大郎有些懵逼,没反应过来。反倒是祁元娘用力将指甲掐进掌心,借此逼迫自己冷静,她深呼吸,闭上眼睛,努力回想。
“进门前,我在门外问父亲可起身没有。父亲答:嗯。我推门而入,给父亲问安。父亲也嗯了一声。
“随后阿兄说:柏山到了,既然父亲想与他单独谈谈,我与阿妹先且告退。父亲摆了摆手,继续应了一声。再之后,我与阿兄便退了出去。”
霍去病蹙眉:“也就是说,你们所谓的回应就是嗯了三声,一个字没吐出来?若我没记错,你们说没有进入内室,是隔着屏风问安的。
“那么所谓的摆手也是隔着屏风向你们摆手,你们只看到摆手的虚影,从始至终没见到祁郎君的面,对吗?”
祁元娘身形晃了晃,祁大郎更是面色惨白。想来二人也已经察觉到了问题。
很可能彼时在屋里的不是祁郎君,而是贼人。嗯的是贼人,摆手的也是贼人。
霍去病忍不住轻啧了一声。
左监叹气,看向祁家兄妹:“麻烦两位再好好想想,可还有其他异常?”
祁元娘闭眼,回忆许久,突然睁开眼睛:“我……我想起来了。当时父亲……不,那人嗯的时候,声音跟父亲非常相似,但鼻音稍显重了些。
“还有……还有熏香,熏香不对。父亲年岁渐大后常有入睡困难的毛病,因此歇觉时多会燃熏香助眠。那日也有熏香,但熏香的气味似乎……似乎比往日要浓。”
说到此,她声音抖得更厉害,连带着浑身都在抖:“我当时为什么没发现。如果……如果我发现了,那会儿……那会儿父亲是不是还有救。”
银柳抱住她:“女郎,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当时你进屋并未多呆便出来了。谁能想到郎君已经出事,谁能察觉那瞬间的微末细节。
“等你再进去,一切气味都消散了,你又处于惊骇伤心之下,如何记得起这等小事。”
毕竟声音那么像,熏香也只是浓了一点点而已。
道理谁都懂,可站在祁元娘的立场上,一时间却很难接受,便连祁大郎也神魂不定,整个人都呆了。
刘据只能让银柳与家仆将兄妹俩带下去安置。那头霍去病已经拿着剑柄私下轻轻敲着,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环顾四周。
() 左监自然明白他在找什么,看向义纵。
义纵沉着脸招来衙役:“搜,这个书房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尤其是能藏身的地方。连个缝隙都不能放过。”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贼人既然在屋里藏身过,未必没有线索。
于是在众人大刀阔斧、掘地三尺的搜索之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了发现,是掉在床底角落的一块木牌。
刘据歪头:“这玩意儿有点眼熟。”
霍去病瞧他一眼:“升平楼角斗场下注后给的木牌。”
这么一说刘据想起来了,果然是诶,不过不太一样。
“去升平楼问问。”
霍去病将木牌一收,说走就走。
刘据:……不愧是实干派,说干就干,绝不废话。
众人再次转场来到升平楼,刘陵也在,得闻消息第一时间赶过来,瞧了眼木牌点头:“是我们升平楼的。不过二楼厢舍都是贵客,下注给的对牌要精致些。这个是给楼里自己人的。
“在楼里干活的,每人每月有一次免费下注的机会。不必自己出资,只需选定目标登记报备即可。若选定的目标赢了,一律发放二十钱。”
刘据抬眼:“楼里干活的人?”
“对。楼内的佣人,常驻的百戏班子傀儡戏班子等等,都可以。虽然发放的金额不大,但胜在无本买卖,不必自己出资。输了不打紧,赢了是白赚,因此每月的这一次机会很少有人放弃。”
刘据凝眉,也就是说人员庞大。
“不过大多赛事结束后,木牌就会回收。木牌的数额是既定的。每块上面都有标号,会对应下注的目标一起登记在册子上,可查。”
刘陵招了升平楼管事上前:“这些小事不必我操心,都由他管着,你们尽管问他。”
又嘱咐管事务必仔细回话,知无不言。
霍去病看了她一眼:“既然有管事在,就不劳烦翁主了。翁主自去忙吧。”
刘陵愣了下,笑道:“今日有些困顿,我确实要去歇会儿,便不打扰诸位办案了,若有其他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刘据点头。刘陵离去,管事叫了掌管册子的人来一卷一卷翻找。
“找到了。十二号对牌三日前派发出去后就没有收回来,当时派发给的人是王立。”
刘据:“王立是谁?”
“楼里的口技师傅。”
众人顿住:口技?
若是口技,那么是不是也能学别人的声音说话?或许完整的言词不行,但简单的嗯嗯呢?
刘据蹙眉:“这人在哪?”
“不知。我们也有两日不见他了。昨儿他休息没来。可今儿他还有场口技表演,也没来。我们让人去他住的地方寻,照样没找见,正想着要不要报官呢。”
众人:……
霍去病呵了一声:“下令通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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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刘陵斜靠着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