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宫宴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曲终人散。前来赴宴的看客们看了出好戏,心满意足,陆续离席。刘彻等人也依次回宫。
王夫人走在小道上,神情恍惚,心不在焉。
这夜她做了个梦。
梦中她看到一场暴雨。雨势滂沱,倾盆而下,好似苍穹破了个窟窿,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河流水位不断上升,狂暴的洪水汹涌澎湃,宛如饥渴许久濒临崩溃的失控野兽,吼叫着、翻滚着撕裂河床,席卷大地。街市、房屋、树木一点点被湮灭吞噬。
她沉浸在河水里,水流没过口鼻,窒息的感觉传来,她不断挣扎,却越是用力越是下沉。
恐惧,慌乱,无助,绝望。
她害怕极了,手脚乱动,本能想要抓住点什么。然后她抓住了,再然后她得救了。重生的喜悦还未完全涌上心头,场景变幻。
这次是一片广阔的山林草地,没有洪水,没有暴雨。天上骄阳当空,温煦灿烂。
一个少女在草地奔走、嬉闹,银铃般的笑声于林中回荡,眼眸澄澈,笑靥明媚,比骄阳更艳。
突然少女回头,笑容落下。山林草地全都不见,四周突然火焰高涨,熊熊大火席卷而来,弥漫天际。少女浑身被火舌包裹,澄澈的眼眸不在,内里满是惊恐,流下骇人的血泪。
啊——
王夫人惊呼一声,自床上坐起,不断喘息。
“夫人可是作噩梦了?”
雪青循声上前扶住她。王夫人缓缓回神,扫视四周,这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这是玉兰阁,是她在宫中的殿舍。哪有什么洪水,又哪有什么大火。
“夫人还好吗?可要请侍医?”
王夫人摇头:“不,不用了。不过做了个梦,歇会儿就好,无妨,用不着大惊小怪。”
见她神情缓和,苍白的面色逐渐恢复红晕,轻微抖动的身体也慢慢镇定下来,雪青松了口气,为其倒了杯温水,又伺候洗漱。
一切完毕,王夫人将外衫罩上,用了早食,在窗前沉默良久,最后道:“我们去乐府瞧瞧。”
雪青顿住,去乐府?是因昨日的舞姬吗?
乐府。
舞姬们正在练舞。但俗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场舞显然跳得并不太平。才开始没多久,舞程不到一半,李小妹已经绊倒三次。
非是她技艺不行,而是有人刁难。身边舞伴总在走位时各种挤压碰撞推搡。
李小妹咬牙忍着,在第四次被推倒,重重摔在地上,手肘一片淤青后终于忍不住,回头怒视:“你们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我们咄咄逼人?我们怎么了,难道不是你自己技不如人,自己摔倒?”
李小妹双目含泪,是痛的也是气的:“明明是你们……”
“我们如何?我们推你?谁能证明。况且便是推了又怎样。”
“李小妹,莫以
为你那点心思我们不知道。你若真能一飞冲天倒也罢了。可昨儿你差点害惨大家。”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虽则昨天的情况对标这句话不太准确。但如果陛下当真降罪,李延年李小妹首当其冲,她们这些伴舞伴奏也会被殃及,难以全身而退。
好在陛下仁慈,轻轻揭过,没在正旦这样喜庆的节日见血,可想到当时的情况,众人仍旧隐有后怕。对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存了两分迁怒。
更何况,她们本就对李小妹不满。
“李小妹,别这副模样,我们可不是男人,不吃你这套。你若不服,找你兄长李音监去,看李音监会不会替你做主。”
“便是李音监想为她做主又怎样?乐府也不是李音监说了算的。他想替妹妹出头,也得乐府其余长官与令丞答应。”
“因为他们,咱们乐府昨日丢了好大的脸面。乐府令丞现在生气着呢,哪会一再容忍。”
“嗤,仗着自己长得好,还有个当音监的兄长,才进乐府两个月就压了我们这些好几l年的人一头,让我们全都给你做陪衬。凭什么。”
“自己心思不纯,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结果反遭陛下厌弃,美梦破碎。呵。”
……
后面的内容越说越难听,也有不愿落井下石的人悄悄扯了扯李小妹,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她拉出去。
门后,王夫人看着这一切,没有出面,转身往回走。
雪青疑惑:“夫人不进去了吗?”
“我只是好奇昨儿的舞姬长什么模样,如今见到了,不必再进去。”说完,王夫人脚步微顿,侧身遥望李小妹离开的方向,“她错了。”
雪青不明所以:“什么?”
王夫人轻笑:“你觉得她样貌如何?”
“自然是出众的。”
面对王夫人,雪青不好大赞特赞,却不得不承认李小妹长相确实优越。
王夫人摇头:“何止出众,是相当出众。娇而不弱,艳而不俗;眼睛、鼻子、嘴唇等每一处都精致,合在一起更精致。这般的样貌便是放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也是排在前列,能叫人眼前一亮的。”
雪青十分赞同:“好在大殿下一通乱拳,给后宫去了个劲敌。”
王夫人想的却不是这点,她继续道:“她昨日应该答应的。”
雪青:“答应?夫人是说大殿下让她去匈奴的提议?她的目标是陛下,怎会答应这种提议。”
王夫人莞尔:“大殿下随口一提罢了,你当陛下真会这般做?更何况她若答应下来,借着大殿下给的梯子主动请缨,便有了独见陛下的机会。
“陛下将匈奴视作心腹大患,看重一切敢于向匈奴刀兵相向之人。她若有这等决心与血性,陛下必会另眼相看。
“陛下就算先前有意,一旦见到她的真容,还会舍得送她走吗?”
说到此,王夫人鼻尖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嗤:“美人如斯,自己受用不好吗
,何必便宜匈奴?”
雪青呆住。仔细思量,恍然大悟。
王夫人轻叹:“可惜大殿下先扣了个倾国倾城的帽子,打乱了他们的心神,又兼匈奴凶名在外,他们没有时间去冷静思考,即便后来醒悟这点,也已错过最佳时机,无可回转。”
感慨完,王夫人眼珠微动,继续问:“你觉得李延年长相如何?”
雪青莫名其妙,问李小妹她能理解,可怎么还问李延年?
虽不明白,却还是回忆了下昨日宴上李延年请罪时的容颜,恭敬回答:“相貌清俊,与李小妹有两分相似,兄妹俩不同风格,长相都属上乘。”
王夫人缓缓点头,手指微动。
是的,两分。这个程度太弱了,但世间也不是所有兄妹都相似。譬如她与兄长。同理,世间相似的也不一定就是兄妹。
王夫人心思转动,边走边思量,半晌后吩咐说:“你仔细盯着些。似今日这样的冲突,不用插手。但若有人做的过火,你想办法暗中帮一把。务必让李小妹在乐府过得不好,但又能保证其基本的人身安全,且不被驱逐。”
雪青一片迷茫。
哈?这是啥意思?
王夫人并不解释,其实对于最后这点,她觉得不至于。李延年与李小妹若连这点自保的手段都无,也就不必她费心关注了。而对于被驱逐,王夫人觉得除非李小妹自愿退出乐府。
但这可能吗?不可能的。她可是有青云志之人,岂会因一次失败而放弃?
待风波过去,众人忘了昨日之事,总有时机让她卷土重来。
王夫人神色微变,眸光闪动,再次吩咐:“去给我兄长透个信,让他得空来见我一面。”
数月前她生了刘闳,陛下特别高兴,给了许多赏赐。她借机额外要了个恩典,为娘家在城内求了处府邸,还给兄长谋了份差事。
兄长如今任职谒者,掌宾赞受事,为天子传达诏令。这个官职不大,却是天子近臣。虽然本朝谒者人数不少,但有她这层关系,陛下对兄长还算看重。
这只是起点,往后总会升迁。而对于现下而言,好处也许多。譬如来往宫中与她会面就比从前便利。
有些事她得查一查。雪青虽得用,但困于宫中,不大方便。再者,她即便信任雪青,却也不愿让其知道太多,终究需兄长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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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刘彻改了年号,正旦过后,时间正式进入元狩元年。①
十月中旬,长安下了今岁第一场雪,宛如细盐般的小雪粒,夹杂在雨水中,入夜而落,日出而息。
小雪之后,天空再度放晴,但气温并没有多大回升。冬季就是如此,阳光失了炙热,转向和煦,寒风中透着冷冽。
可这些都无法阻挡长安小郎君小女娘们户外游玩的热情。自那日马球赛之后,他们就爱上了这项运动,私下举办了好几l出。
如今刘据再办,大殿下的名头,上林苑这等场地,更是一呼百应。尤其刘据还在此
修建了专门的赛场看台。
场中参赛者策马奔腾,英姿飒爽。
台上刘据安了个烧烤架,一边美滋滋翻面刷酱,一边观看赛况。
目前场上的两队全是女郎。一方以卫长为首,另一方以鄂邑为主。
两队旗鼓相当,虽则卫长这边比分暂且领先,但鄂邑一队亦是牢牢紧咬,打得难舍难分。
此等局势让刘据很是意外:“没想到二姐骑术这般好,比三姐还强一些,都快赶上长姐了。”
这话倒不是说鄂邑就该比卫长差一截。而是卫长骑术乃刘彻亲自启蒙,卫青上阵教授,霍去病随时陪练的。
鄂邑不受重视,虽然身居皇女之尊,该有的分例都有,卫子夫从未苛待,偶尔还会给予两分照应,可资源远不能与卫长相比。
要做到这个程度,不知私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霍去病点头附和:“那日马球赛就看出二公主骑术球技不错,可那时她打的是辅助,几l乎都在配合卫长与诸邑行事,自身锋芒被遮掩。
“今日为一队之长,还是先锋主力,战略战术与此前截然不同。不但冲刺勇猛,技术巧妙,还能分出余力指挥全队,掌控局势,随时策应。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两人抬眸远眺。他们与鄂邑接触都不多,印象也很一致,都觉得就是个娇娇弱弱,后宫里不太起眼的女郎,没想到竟也有如此英姿飒爽,明媚张扬的一面,颇为惊讶。
“咦……”刘据挑眉,又指向鄂邑身边的副队:“那个技术也不错,不过年岁好像比阿姐们大上许多,是谁?”
霍去病愣住:“你不认识?”
刘据满脸狐疑:“我该认识?”
石邑怪异看向刘据,眼神有些微妙:“你什么时候记性这么差了,之前不记得承诺过我的事,现在连自家亲戚都不认得。去岁你生辰,她还来给你庆贺,送了厚礼呢。”
刘据神色变幻一瞬又理直气壮起来:“我们亲戚多了去了,人人都要认得,我认人都得累死。谁在乎这种不重要的人物。”
石邑:……好吧。
确实是不怎么重要的人物,霍去病颔首,也没放在心上,笑着给出答案。
“那是修成君的女儿,名唤广云,人称云娘子。你这马球赛又没限制年龄,吸引的可不只是年轻小郎君小女郎。
“长安与各陵邑都争相效仿,好些成婚多年的都喜欢。但凡体力足够且会骑术的,大多会跟风学一学、耍一耍。”
对此,刘据微扬起头,十分得意。
石邑扯了扯他,神神秘秘说:“你知道她当初怎么跟刘迁和离的吗?”
广云曾经是被刘彻指婚嫁给淮南太子刘迁为太子妃的。
刘据眨眼,面露好奇。
石邑勾起唇角:“据说是淮南企图谋反,有刘陵夫婿这个前车之鉴,担心在云娘子这重蹈覆辙,又没办法像弄死刘陵夫婿那样弄死云娘子,就故意逼她自己求去。”
刘据了然。这点
很好理解。
虞家虽有些名望,却局限于淮南。且虞家人口简单,族亲凋零。淮南王动起手来自然容易。云娘子不同。
修成君此生就得了一女一子,皆爱若珍宝。云娘子一旦死在淮南,不论死亡方式为何、表面看上去多意外多合理,修成君都会难以接受,必会盘根究底,不依不饶。
她虽非皇姓,却也是刘彻的姐姐,刘彻总要给两分薄面。更别说彼时太后还在人世,自觉对修成君多有亏欠,一心弥补。修成君折腾起来,事情势必闹大,淮南恐无法收场。
所以凭云娘子的身份,是轻易杀不得的。
刘据又有疑问,托腮歪头:“怎么让她求去?”
石邑还没开口,弹幕率先给出答案。
——这个我知道。史料里有。刘迁故意冷落太子妃,各种冷暴力。太子妃跟公婆哭诉。公公,也就是淮南王刘安装腔作势骂了刘迁一顿。然后做戏把刘迁跟她关在一个屋子里,让他们酱酱酿酿,和好如初,不和好不放出来。
——可是刘迁死都不肯碰她。太子妃又不是没靠山没底气,自然气不过。这么看不起老娘,当老娘是什么。你以为你是谁,老娘非你不可吗!这种男人,谁爱要谁要。这日子老娘不过了。于是转身收拾包袱,踹了刘迁,归家独美。
石邑娓娓道来,与弹幕内容一致。
刘据:……这操作属实有点骚。简直无语子。
“因为当初闹得不愉快。云娘子心里一直存着气,恨不得刘迁早日倒霉。雷被告发刘迁那会儿,云娘子拍手叫好。后来刘迁被处死。她高兴地邀了三五亲朋摆酒庆贺。”
说完,石邑神色略有些复杂。
刘据疑惑:“怎么了?”
石邑抿唇:“她若一直是这个姿态便罢了。可当初刘陵风光的时候,她曾说过,她与刘迁如何是她们二人之事,同刘陵不相干。还说服修成君加入升平楼一起赚钱。哪知刘陵一出事,她跑得比谁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