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石浑身僵硬如石,炎热的日光比昨夜之火更加灼人,他想要抬脚躲避,却发现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动弹。
再次尝试,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阿爹!”是刘柳跑到了刘二石身边,及时搀住了刘二石摇摇欲坠的身体。
“阿爹,我们去山下休息吧。”刘柳眼中已满是泪水。
刘二石看了刘柳一眼,淡淡笑了笑,“阿爹没事。”
再转而看向了身后,果然看到了谢不为和季慕青两人。
刘柳便自觉搀着刘二石走到了谢不为和季慕青身前。
谢不为递给了刘柳一个水囊,而刘二石也没有推辞,就着刘柳的手喝完了一整个水囊中的水,惨白的面色才稍稍好转。
谢不为先行笑道:“大当家,我有一事想请你......”
“是朝廷让你们来招安的吗?”刘二石却打断了谢不为的话。
谢不为下意识看了季慕青一眼,才略有叹息地摆首,“不是。”
刘二石毫不意外,泛白的唇角一动,“如果朝廷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那弋阳便不会有黄崖寨了。”
谢不为听出了刘二石言语中对朝廷的排斥,也没有急着辩解,只道:“大当家不妨听我一言,这弋阳本就远离临阳、历阳,故朝中对弋阳所知甚少,而豫州刺史也不能贸然插手弋阳之事。
但,这不代表豫州刺史不想有所作为,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可以将弋阳三世家一举拿下,让黄崖寨不再受困的时机。”
他语顿,也笑了笑,“朝廷派我和阿青过来确实是为剿匪,但豫州刺史之意却是为借此机会探查弋阳三世家。
如今祝家已除,三世家的罪证也已收集妥当,只要我和阿青还有豫州刺史将弋阳实情上告皇帝,大当家和兄弟们自然就不再是匪徒,而弋阳百姓也不会再受世家的压迫盘剥。”
又看向了刘柳,“大当家和柳娘也可以堂堂正正得在这世上活下去。”
刘二石闻言神情复杂,是在将信将疑,“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谢不为再看了季慕青一眼,笑意有些捉狭,“就算大当家不信我,也不信豫州刺史,但应该要信阿青。”
刘二石稍有不解,“为何?”
谢不为道:“因为阿青名为季慕青。”
刘二石一惊,国朝世家众多,对大多数百姓来说,除了一些权柄滔天的世家,他们并不知晓各世家的背景势力。
可对刘二石这等武人来说,有一个世家却他是耳闻已久的
——那就是高平季氏。
或者说,是当初的北伐大将军祖峻。
国朝心怀志气的武人无人不佩服祖峻将军,继而也会知晓近来朝廷重召祖峻将军遗将高平季氏季铎为镇北将军之事。
如今,高平季氏便是国朝北伐的希望,而高平季氏也是刘二石这等读过书且心中还有大志向没有磨灭的武人所崇敬的唯一世家。
刘二石有些不敢置信,愣愣地看向季慕青,“是......高平季氏的季吗?”
谢不为并不意外刘二石的反应,颔首道:“是,阿青正是镇北将军的幼子。”
刘二石在怔愣过后,下意识想对季慕青行礼,却被季慕青及时扶住。
季慕青少见的有些难为情,求助似地看向了谢不为。
谢不为面上捉狭笑意未散,但还是稍稍收敛,转而提及他和季慕青来此所为的正事,“还请大当家闻我和阿青所请。”
刘二石这下立刻回道:“还请快快直说。”
谢不为面色稍肃,眉头也有一动,“大当家既然知道皇帝召季将军镇守京口之事,那应该也有所听闻,如今的北府军并不完全在季将军的掌控之下,且如今北府军中,良将少矣。”
他对着刘二石拱了拱手,“我和阿青见大当家乃是有勇有谋之人,又能带领黄崖寨的兄弟坚守横山,心知大当家乃是世上少有的将才,便想请大当家带着剩余兄弟赶往京口,相助季将军。”
刘二石错愕地张大了嘴,“我,相助季将军?”
谢不为收手点头,“正是。”
刘二石这下是彻底怔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还是刘柳轻轻掐了掐刘二石的手臂,对着刘二石耳边唤道:“阿爹,谢公子在等你呢。”
刘二石忙回过神,扫了一眼谢不为,再直直看向了季慕青,“扑通”一下单膝跪下,对着季慕青抱拳道:“我愿为季将军效力!”
谢不为满意颔首,而季慕青也扶起了刘二石,“大当家不必客气。”
谢不为见状不再多言,与季慕青一道带着刘二石和刘柳去往城郊兵营。
而在他们走后,横山密林间忽起一阵风,吹得黄崖寨内余烬如黑色蝴蝶一般翻飞,又倏地落下,将未完全燃尽的黄崖寨牌匾完全盖住。
但在这黑色灰烬附近的一角,却有一茬青草,还在生长。
*
城郊兵营中,谢瑜和谢璨早在此等候,见谢不为和季慕青带着刘二石回来,面上皆是一松,主动走近了谢不为等人,却是看向了刘二石。
是谢璨先开的口,他扬唇一笑,对着刘二石拱了拱手,“久闻刘当家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豪杰。”
谢不为眼底忍不住浮出一抹笑意,他这个二哥的开场白也太老套了吧。
季慕青注意到了谢不为的笑,投去了询问的目光,但谢不为只暗暗摇了摇头,再轻轻扯着季慕青走到了谢瑜和谢璨的身边,将主场留给了谢瑜和谢璨还有刘二石。
刘二石也回
了礼,这下倒是谢瑜接过了话,“我们兄弟知晓刘当家必然关心弋阳三世家之事。”
说着,便将手中一叠还未盖上官印的厚厚奏疏递给了刘二石,“上头是我们这十多日来所搜集的弋阳三世家危害一方的罪证,而如今,祝家家主已死,韩家和宋家也已被朝廷精兵控制住,等我们呈上这奏疏,弋阳三世家便不会再存在于世间。”
刘二石颤抖地接过了那一叠奏疏,眼圈也泛了红,但还是认真地一页一页地在看奏疏上的内容。
良久之后,刘二石朝着谢瑜和谢璨跪下,“多谢两位谢将军,多谢谢都督。”
谢瑜和谢璨坦然受了刘二石此礼,再出言免去。
而谢不为又想到了什么,对着谢瑜和谢璨问道:“那如今的弋阳太守呢?他当真没有和弋阳三世家有所勾结吗?”
谢璨挑眉道:“六郎果真见识不少,竟能一眼看穿这弋阳太守背后的猫腻。”
谢瑜沉稳地点了点头,再道:“这弋阳太守乃是弋阳三世家推举而出的,也是因为这弋阳太守,这么多年来弋阳三世家横行弋阳的恶事才没有上达天听。”
谢不为低声嗤道:“果真是蛇鼠一窝了。”
又问,“那这弋阳太守之位该如何安排?”
谢璨忙一迈步走到了谢不为身边,佯装神秘地对着谢不为耳语道:“你大哥便是以后的弋阳太守了。”
谢不为学着谢璨挑眉,“叔父的安排甚好啊。”
弋阳本就独处豫州西北一隅,起初便是因谢晋无暇顾及,才导致弋阳百姓之祸,等谢晋反应过来,却又已不好插手弋阳之事。
如今,谢晋安排谢瑜接任弋阳太守之位,既能震住弋阳残余世家,护住弋阳百姓,又能加强对豫州西北的控制,巩固陈郡谢氏豫州之主的地位势力,不可不谓一举两得之事。
谢瑜没有理会谢璨和谢不为之间的耳语,只沉声问道:“你和季将军准备何时返京?”
谢不为看了季慕青一眼,“等阿青稍整士兵之后,便会出发,大概今日晌午过后,或是傍晚。”
谢璨却道:“也不必如此着急,虽是国事要紧,但棠棣之情也不可不顾,我和大哥也才见了你两面,却已有些不舍,不如今夜一宴,就当陪陪我和大哥了。”
谢不为稍忖之后便点了点头。
在营中诸事皆毕后,主帐内燃起了烛台灯火,摆上了珍馐玉液。
季慕青本不想参与谢家兄弟之间的私宴,但谢璨却执意要求季慕青也过来。
在宴上,谢瑜和谢璨同案,而谢不为则是和季慕青同案。
有些反常的是,谢瑜和谢璨虽确实在与谢不为话一些家常,咛一些嘱咐,尽显兄弟关爱,但这杯中酒水却甚少对谢不为举起,反而是盯着季慕青不放。
谢不为在疑惑之后自能看出,谢瑜和谢璨这是有意在灌醉季慕青,但也知谢瑜和谢璨没有什么恶意,便就没有阻拦,倒像是乐得看他们三人斗酒。
季慕青本就年岁不大,饮酒不多,这下又是遇到谢瑜和谢璨两人有意灌酒,自然支撑抵挡不住,才酒过两巡,便已是酡颜满面,身子也开始摇摇晃晃。
又再一杯饮尽之后,“啪”一声,玉杯碎地,人也趴在了案上没了动静。
谢不为见季慕青醉倒,便稍稍凑近,闻季慕青呼吸顺畅,不会有碍,就完全放下心来,再看向谢瑜和谢璨,眸中流光一转,笑问道:“大哥和二哥为何要故意灌醉阿青啊。”
谢瑜执杯的手略有一动,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了眼,并不言语。
但谢璨却没什么顾忌,轻轻放下了手中杯,又朝谢不为那处倾了倾身,笑带谑意,但目光却并不轻佻,反而透露出几分郑重。
“那还得是六郎先老实交代,你和这个‘阿青’,是什么关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