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奇思妙想,细琢磨很惊悚。
如约抬手合上窗道:“他能说会道,怎么会是泥胎呢。你别操心人家了,快上床睡觉吧。”
鹤予恋恋不舍,隔着窗户纸试图朝外看,可惜什么都看不见了。
“明早起来,我还能见到他吗?”就像得了个新玩具,向来孤单的孩子,因家里来了个新人而兴致勃勃。
窗外雨声连绵,如约无情无绪道:“明早起来你就知道了。这会儿还不睡,明天起晚了,说不定人家已经走了。”
鹤予听了赶紧上床躺下,闭上眼睛,给自己唱起了儿歌:“猫儿来了,狗儿来了,吓得横林睡着了……”
如约心下有些惭愧,当初哄鹤予睡觉,不知怎么就吟出了这一段。只是她始终不敢承认,这些不经意的行为,是深受了他影响。
说起怀上鹤予,当初确实令她意外,早前闻嬷嬷踅摸来了西城黄拐仙的药,一向听说那药有用的,头几次确实是防住了,但后来,不知怎么就失效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她起先也拿不定主意,不愿意生下他,还是杨稳苦苦劝说,既来之则安之,才保住了他。如今再看这小人儿,已经一点不后悔生下他了,有了他,自己才算有了依托,才算正经成人,懂得了什么是责任。
孩子阳气足,睡觉总是一脑门子汗。她守在边上拿巾帕替他擦干头发,又打了会儿扇子,才吹灯回自己床上躺下。
乡野间,没有上夜的灯笼,满世界黑洞洞的,尤其这样的雨夜,伸手不见五指。偶尔响雷,有闪电划过,也是稍纵即逝,余下无尽的晦暗,还有绵延望不到头的连天大雨。
她翻了个身,合上眼,脑子却如风车一样转个不停。没想去琢磨那人现在怎么样了,但心里总有一根弦儿吊着,百般不踏实。
磨蹭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着,天刚蒙蒙亮就醒过来,却犹豫着不敢开门,在床上坐了良久。
鹤予呢,平时也习惯了早醒,揉着眼睛爬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去瞧一瞧,昨天那人还在不在。
如约起身,趿上鞋下地,听见鹤予惊喜的嗓音传来:“你还没走?都淋湿了,不难受吗?”
如约叹了口气,挎上木盆出门,那人见她来了忙起身,她没有正眼瞧他,但余光瞥见他,即便弄得满身稀湿,也不显得狼狈。像个倒插门的女婿般急着献殷勤,上前接她手里的盆儿,嘴上说着:“我来。”
初来乍到,压根儿不知道水该从哪里打,幸好还有小军师。鹤予领他到东边棚子下的水井前,教他怎么取水桶,怎么汲水。
低头看看这小人儿,帝王的铁石心肠,瞬间便柔软了。他和声问:“若是你爹一去不复返,日后就由我来陪你们,好不好?”
鹤予看了他一眼,本以为孩子很好糊弄,结果他直截了当蹦出来一句:“你想当我爹?”
皇帝张口结舌,支吾了下才道:“我想,你看能成吗?”
鹤予调开了视线,那神情似曾相识,实在是个缩小的
自己。
“上回蚂蚱对小丁哥说,我是你爹,被小丁哥痛揍了一顿。现在你想当我爹,我能高兴吗?”他不平地皱起了眉,“我有自己的爹,我爹是杨稳,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要是胡思乱想,仔细他揍你,你可得留神。”
所以孩子虽小,四年多的感情也不是平白积累的。皇帝有些难过,自己错过了他的成长,让他认了不相干的人做父亲。但他知道急进不得,便弯下身子,两手扶住了那小小的肩膀,轻声细语道:“我很喜欢你,也喜欢你娘。你爹这一走,不知要去多久,你和你娘孤零零的,需要人照应。我也能教你读书习字,我还会舞剑。你昨儿看的《闻雷泣墓》,里头的王裒带着母亲躲避追杀,总是懂些拳脚功夫,才能更好地保护母亲,光会吟诗作赋远不够,你说对么?”
鹤予认真思忖了一番,“也对。不过你有什么神通,我还没见识过,不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皇帝笑了笑,抬手指向墙角的枣树,“瞧见那片叶子了么?我要是把它打下来,你往后就向着我,好不好?”
鹤予半信半疑,“你真能打下来,我就向着你。”
话刚说完,就见他随手捡起一个石子,腕子一转激射出去,远处低垂的一片叶子,立时无声地飘落下来。
鹤予震惊地看着,愕了半天才说好厉害,“我能学吗?”
那人便到了拿乔的时候,“要学可以,咱们先前的约定,可得算数。”
鹤予说算数,满眼崇拜地望着他。
“要入我门下,先得跟我姓,我替你取个新名字吧。”他抿唇一笑,“绍者,继也。就叫慕容绍,好么?”
鹤予不懂他的深意,眨着大眼睛说:“我还是喜欢自己的名字。”
皇帝迟疑了下,并不强求,“慕容鹤予,也不是不行。玉牒上称慕容绍,鹤予这个名字,平时咱们私下里称呼,不妨事。”他端起木盆,边走边叮嘱,“我给你取名字的事儿,得告知你娘,不能瞒着她。你自己去说吧,听听你娘的意思。”
鹤予说好,等他母亲拧手巾给他擦脸的时候,他欢欢喜喜告诉她,“那位先生会穿林打叶,儿子求他教我,他说拜师得取新名字,给我取了个法号叫慕容绍。”
如约一听便恼火,“他诓你的,又不是出家做和尚,取什么法号!你不必理会他,也不要学什么穿林打叶,好好念书就是了。”
鹤予有点失望,垂头丧气出来告诉他:“我娘说了,不学功夫,就学念书。”
“学问我也会。”他说,“你要行孝,念过《蓼莪》么?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你瞧,我什么都会,想学什么都能教你。”
这下真把鹤予哄得找不着北了,抓住他的衣袖说:“我都想学,请先生教我。”
始终是赚不来一声“爹”啊,他蹙眉笑着,好在来日方长,总会有办法的。
目下最要紧的,还是让如约回心转意。
他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去田间摘蔬果,他和
鹤予在身后提篮。她去河边洗衣裳,他牵着鹤予,腋下夹着搓衣板。
蹲在河边的村妇见了他们,扬声同如约打招呼:“鹤予娘,家里来客了?”
小地方的小村落,鲜少有戏班以外的人光顾,忽然出现一个器宇轩昂的远客,难免引得众人瞩目。
如约勉强一笑,含糊“嗳”了声。
可那些好管闲事的妇人并不罢休,转而来问鹤予:“这是你家哪路亲戚呀?”
鹤予是孩子,哪里懂得粉饰,很骄傲地说:“这是我的老师。”
“哟,”那些妇人相视而笑,“多大的门庭,竟还请西席呐。”
尤其家主还出远门了,家里忽来一个男人,瓜田李下怎么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