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一点小改变
听说崔佑甫来了,薛白摇了摇头,看向一脸茫然的杜五郎。
「我打赌,他要来劝朕『不可操之过急』。」
「啊?他怎麽知道的?」杜五郎道,「这都还没开始呢。」
「春江水暖鸭先知。」薛白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无非就是那点计较。崔家家大业大,不会公然忤逆朕,无非是低头服软,阳奉阴违。再藉机把消息放出来,让那忠耿之臣给朕施以压力。」
朝议经历得多了,每天就是类似这样的扯皮,薛白不用听已知崔佑甫要说什麽。
那自然是懒得召见,略略思忖,他批了一张条子,让宦官递给颜真卿。
「崔佑甫就不见了,把这个送到中书省。」
「遵旨。」
杜五郎在旁看着薛白从容处置此事,避免了像以前那样与朝臣一番争执,不由小声道:「陛下更老道了啊。」
「毕竟也是熟练工了。」
乾元门外,崔佑甫等候了半晌,愈觉心焦,却也没得到天子召见,而是颜真卿让人来唤他过去。
中书省离得不远,穿过西华门就到了。
经历了几番战乱后朝廷才真正用到洛阳的官署,一直在慢慢地整修,中书省外就有匠人正在给宫墙刷红漆。
新鲜的颜色垂直地刷下来,盖住了那陈旧丶熏黑的旧颜色,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崔佑甫见了这一幕,莫名感到有些放松,竟是驻足观看了一会,原本的焦急之感也缓和了些。
走进官廨,颜真卿正站在桌案前慢吞吞地打拳,见他来,以眼色示意让他再稍等会儿。
崔佑甫原以为是五禽戏,观摩之后发现不是,不免好奇询问。
「是前阵子圣人教的,称为『八段锦』,说是有疏通带冲二脉丶治腰颈劳疾之效。」颜真卿收了动作,缓缓道:「我原本不信,心想圣人不过多大年岁,安知养身之法?可练了以后,发现竟真有奇效。」
说罢,他自嘲着笑着,若有深意地感慨道:「许多事亦如此,我仗着年岁大,总说年轻人做得不对。实则,凡事得做了才知道,你说是吗?」
话题也就随之进入正题了,崔佑甫沉吟道:「我听闻杜五郎做了一件很荒谬的事。」
「哦?」
「杜五郎从寿安崔家带走了一个奴隶,称要让他考科举。世间贱隶多是饭都吃不饱,能识字者不及万分之一,此事毫无意义,反使今年的乡试成为笑柄。」
颜真卿道:「正因为荒谬,才可打破世人对科举的『既定印象』,让那些对朝廷失望丶觉得怀才不遇的寒门丶庶族子弟们重拾信心。」
崔佑甫道:「我怕这只会让真正有才学之人耻于与贱隶为伍丶耻于科举啊。」
「如此更好,朝廷只要唯才是举,考校出的岂非都是心系贫苦百姓之人。」
「颜公啊。」崔佑甫无奈道:「此事说得再官冕堂皇,说白了,还不是圣人的一己好恶。」
「你是这般以为的?」
「圣人年少时的经历如此。」崔佑甫道:「他曾藏匿保身于奴籍,对贱隶有好感;他以科举晋身,故而想要人人能科举,可我等执政,不可如空中楼阁。贱隶不曾读书识字,所求不过温饱而已,朝廷修改唐律,原本贱籍奴隶可买卖,改为三年才可买卖;原本杀有罪之奴婢杖一百,改为徒五年。如此,方为脚踏实地丶徐徐渐进之法。」
他自知说的多了,道:「颜公,我并非要为崔家说话。若真是出于维护崔家,我不必如此犯颜直谏。」
「我知道。」颜真卿点点头,道:「可圣人想要下猛药啊。」
「我反对的就是猛药。」崔佑甫问道:「颜公近来为何许多事都站在圣人那边?」
颜真卿感慨道:「那也得是圣人有理才行啊。你曾是寿安县尉,我问你,你在任时最大的政绩是什麽?」
「若不算我与圣人一起办了偃师的漕运大案,便是徵税了。」
崔佑甫之所以这麽说,因为朝廷衡量地方官政绩最主要的标准就是税赋,而县尉的本职之一就是催税。
「我在任期间,清点田亩丶开垦荒地丶修整吏治,使逃户归乡耕种,按时缴纳的租庸比前一年多了三成……」
「你看看这个。」颜真卿递过了一撂厚厚的公文,「你的功绩是不假,可你离任后不到一年,那些田亩与民户还在吗?」
崔佑甫接过,仔细翻阅,发现自己在任时缴纳的赋税数字颇为突出,是前后数年都没有过的。再看田亩,亦是如此。
看起来,就像是继任他成为寿安县尉的是个庸才,不到一年,就把原来回归乡里的农夫逼走了。
再往下翻,寿安县在册的耕田数量在开元七年达到最高,之后就在逐年下降,到了天宝五载,就已然比高宗年间还要少了,而上缴的租庸调却还在增加。而他在任时带来的增长,对比开元年间,只算九牛一毛。
「你当年的功绩,是高门大户给你送的礼。但改变不了那些百姓的命运,你走没两年,他们又全都拿回去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颜真卿说着,也想到了自己任长安县尉那些年,缓缓道:「徐徐渐进虽好,但也容易被蒙蔽,被阳奉阴违,大唐开国已久,土地兼并愈演愈烈,非大刀阔斧则不能示朝廷之坚决。」
崔佑甫道:「大唐并未到需要大刀阔斧的地步。」
「我们要的不是维护安稳,而是中兴,是治理出一个更加辉煌的盛世。」
崔佑甫不知所言,看着颜真卿,觉得他被天子影响得愈发深了,说话的方式也愈发像了。
而他也大概知道了他们的野心。
诸如修改唐律使主家三年才能买卖奴隶这样的方法太慢了,他们想把奴隶制废除了,让逃户无处藏身,让高门大户不能藉此来隐匿田地与人口,这还只是他们要做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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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秋天,朝廷又为增加参加科举的人数,多加了一道童试。
规定只要通过童试,就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不论年龄大小都可应试,童试又分为三场,第一场县试。
相比于以往选拔乡贡最大的不同是,朝廷为了鼓励贫寒子弟科举入仕,特意下诏,县试成绩优异者可进入县学读书,有号舍可住,按月发给粮食。
新政策刚开始施行,颇多人都在观望。而原本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不是国子监就是乡贡,早已有了科举的资格,因此,参加童试的大多都是一些才学平平,对仕途并未抱有期望之人。
开试当天,砚方非常紧张。
他到了寿安县的考场,听到周围的议论,大多数都在说,只要能成为县学的廪生也就知足了。
「袁志远。」
「袁志远。」
小吏连唤了两遍,砚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应道:「是我。」
「搜身吧。」
「是。」
他就这样带着新的名字走进了考场,回头看了一眼,杜五郎今日亲自来了,站在杜五郎身后的则是他的爷娘。
转眼,到了县署放榜的日子。
「袁志远!」
「看到了,我看到袁志远了!」
袁志远抬着头,愣愣看着名单,从最后开始往前数,过了好久才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又从前往后数了一遍,发现自己是第十三名,顿时更加激动起来。
「中了?中了!」袁志远连忙回过身,一把拉过他阿爷,指着那名单不停地念叨,「阿爷你看到了吗?我中了。」
「阿爷不识字啊。」
老袁头努力挤进人群,用目光扫着那名榜,只觉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像是苍蝇一样,根本无法辨认。
他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去找那个「袁」字,等到脖子都酸了,才终于叫道:「好好好,阿爷看到了!」
父子二人的举动引得周围的考生们都颇为不满。
「站在这也太久了,让别人也看看啊。」
「不识字也跑来看榜,这一身的汗臭……」
老袁头傻笑两声,不敢得罪这些读书人,悻悻往后退。又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儿子千辛万苦挣来的荣耀,三步一回头地往那榜上看,深怕一不小心移了目光,那就再也找不到那个「袁」字了。
「哎呦,你这老头,踩到我了!」
「告罪告罪。」
老袁头心里只念叨着这是祖坟上冒青烟,得回去告祭祖宗。
在他们旁边不远处,崔洞与崔家的教书先生赵骅也在看榜。
「果然是中了。」崔洞道,「也是,有杜五郎的关系,岂能不中?」
赵骅道:「没有杜五郎的关系,他也能中。」
「先生是说,砚方凭的是真才实学,胜过了县里这许多读书人。」
「崔家藏书丰富,许多别处没有的经义注示,砚方都看过。」赵骅道,「往日崔泾的诗赋都是他代写的,能中榜不稀奇,名次太低了。」
崔洞道:「是先生教导得好。」
赵骅叹道:「只怕接下来,我们的麻烦大喽。」
崔洞深有所感,不由叹息。
他知道,砚方如今的身份是杜五郎的奴婢,那麽,杜五郎的奴婢参加县试中了榜,必然会激起非常多人的不满丶质疑。
那些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想到往后要与这等人一起科举,难免要闹事;那些自诩清正的老学究们笃定这件事有舞弊,必然也会闹。
如此难免要牵扯出砚方是怎麽读书的,到时,赵骅这个投降叛军的先生会被牵扯出来,崔家也必须站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