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洲以手肘支撑地面,半撑起瘦削的身子。
金风吹刮在他身上,那宽大的道袍便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他身上一身嶙峋骨骼甚至在紧贴的衣袍下浮凸出了痕迹。
他面容苍老而干枯,深陷的眼窝里,一双老眼中满是遗憾与后悔,倒没有甚么对苏午的仇恨:“太晚了,太晚了……阁下修行高绝,境界精深,贫道不能及矣,贫道输了,贫道认输了……”
伴随着张大洲心甘情愿认输,四下里盘旋的金风,独据天顶的龙树大日元神尽皆消去影踪。
苏午从垂垂老矣的张大洲手中接过天师金印,环视四下沉默不语,眼神莫名的群道,开声说道:“我今为龙虎山大天师,我存身于世间时,龙虎山再无掌教尊!”
群道看着地上消瘦得皮包骨头、眼看着就要死去的张大洲,眼神俱有些挣扎,不知该如何回应苏午这番似乎有些‘耀武扬威’的言辞。
反倒是那努力支撑身体的旧天师张大洲,此时勉强翻过身去,趴在地上,向苏午行跪拜大礼,开口道:“末进弟子,拜见大天师!”
“倘若是在此番比试之前便早早认输,如此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地,称对手作‘大天师’的情景,却是见不到的。”李含光瞥了眼跪倒在地上的张大洲,言辞之间,语气莫名。
他这番言语声音不大,但恰巧能叫在场群道听得清楚。
群道只稍稍回味含光子这番不咸不淡的言语,顿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向苏午的目光,已然充满畏惧!
众人终于跟在张大洲之后,向苏午稽首行礼,口称:“大天师!”
“如今天下道门混成一统,谁当道门掌教尊?
贫道自觉能持此正位,不知诸位道友,意下如何?”苏午点了点头,环视全场,再度出声!
今道门最出名的二十四宗当中,除却‘化龙派’自今日以后,必将遭到抹除清算,门下弟子尽被迁转入‘不良人’之中外,其余二十三宗尽与苏午结盟——此二十三宗,就是整个道门!
然而,苏午之所求,实不只是与道门诸派结盟。
他要最大化运用道门的力量,为完成自己‘天下无诡’的构想,甚至要在今时直接借势推动道门‘混成一统’,他要做这道门掌教尊!
二十三宗,只保留法脉,互相混合,不再具备完全的独立性!
与苏午提出的‘道门混成一统’概念类似的‘正一道盟’,也得在宋元时期方才真正萌发,形成!
他要将此事往前提几个朝代!
群道听得苏午这番言论,内心掀起狂涛骇浪,再见那跪倒在苏午脚下,近乎五体投地的张大洲,见到苏午掌中托着的‘天师金印’,他们犹豫万分,一时不知该不该有意见,于是俱将目光投向了李含光。
李含光目视苏午,眉头微皱。
他也只想到了令天下道门法脉结为盟好,立下印契,相互联合罢了,苏午当下提出的令道门混成一统,亦超出了他的预料,此举过于朝前,牵连枝蔓太多,他不知这般举措,一旦施行于道门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而且,道门真若混成一统,张午作掌教尊,此中更有太多不妥。
“君欲为道门掌教尊,君师承何派,所宗何法?”李含光直言相问。
“吾曾于茅山宗中学法,亦修‘魔身种道大法’,也成‘两道半’的劫身。”苏午说话之间,天地间劫运翻沸,那半道劫身引致天地间的劫运密结成层层劫鳞,覆盖于苏午周围。
而一道灿白雷霆同时自天顶直落而下,雷霆撕扯开的白光裂缝之中,脚踩厉诡京观的背阴大帝身影若隐若现;
劫海激荡中,伦珠身影在劫海下游动翩转。
“今有茅山宗开山大宗师‘陶调元’祖师,可以为贫道作证。”苏午向李含光身侧那道健硕身影稽首行礼。
一身宽大道袍也掩不住满身肌肉的陶祖挤开李含光的身形,背着手走到苏午身侧,他一手指天,天中瞬时落下一道紫金符箓,符箓之上,诸古朴精简的云芨文字环绕其上,‘祖师神韵’如瀑布一般,自紫金符箓之上直坠而下,骤落九天!
李含光、叶法善两个茅山宗弟子,感应着那汹涌若海的祖师神韵,在第一时间领悟出了那道紫金古朴符箓的涵义,那就是‘茅山开山祖师’的尊号!
“弟子拜见开山祖师!”
“弟子惶恐,不知祖师当面,请祖师责罚!”
茅山宗的两道身影跪倒了下去。
“也曾师法‘北阴圣母雷祖大帝’,学贯诸科。”苏午再伸手一指,北阴圣母敕下诸般秘科符箓罗列身周,煌煌赫赫!
此神灵尊号,在今时已然名声不显。
但那行云布雨,以皇雷布大地,令谷稼生长的法门,在今时各宗之中,皆有流传,他们一眼就认出了自家此类推云布雨法门的源头,皆在苏午所摄北阴圣母诸科符箓之上!
群道之中,又有大片拜倒!
“得真武大帝授法剑,于神霄道中掌雷霆……”苏午指尖飞出一缕缕大道神韵,聚化作诸般符箓,他的种种道门修行,示于在场群道眼前,群道相顾骇然,在那一道道恐怖神符遍布周天,如星罗棋布之时,在场群道也俱跪倒了下去——苏午所修道法,几乎无所不包,在场群道各宗法门,在他的道门修行之中,皆有迹可循,能见其踪!
他们至于此时,已然心悦诚服,已经实心要将苏午共推为‘道门掌教尊’!
苏午手掐指决,以诸般大道神韵拟化的种种道门符箓俱归合为一,化作一道昏黄符箓,高悬天上,一瞬间压过陶祖那道祖师真箓一头:“今于诸法之中,另开新路,受‘黄天法旨’所宗。”
黄天法旨垂下昏黄道韵!
法旨正面,‘授命于天’四字,绽放神光!
法旨一下,昏黄道韵压得在场所有人俱抬不起头,那独属于新天的道韵,自是‘虎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这下子,群道再无疑虑。
若这样人物,都不是道门正统,不能于道中称尊,谁又是道门正统,谁又能于道中称尊?!
李含光当先向苏午行叩拜稽首之大礼,呼曰‘掌教尊’!
群道无不跟从,尽拜苏午为道门掌教尊!
苏午将那‘黄天法旨’收摄了回去,目视向那形销骨立的张大洲,道:“我于龙虎山上正位,你回转山中,便令山门设三醮正位,向天奏表,将此事祭高于天地二祖。”
张大洲今下这般模样,能不能活得过今日还是两说,又如何能够将苏午的要求传回龙虎山去?
然而,道门掌教尊,今于龙虎山‘正位’,龙虎山之昌盛,已然指日可见,张大洲亦绝不可能放弃此事,他颤颤巍巍地向苏午行礼,道:“弟子老迈,虽心有余,实力不足,请掌教准弟子请托他人,代为传信……”
“无妨。”
苏午摇了摇头。
他一指点在张大洲眉心,一圈圈猩红螺纹自张大洲眉心扩张开来,瞬间弥漫其周身,又与刹那隐遁而去!
张大洲从前修行诸般符箓,在这场斗法中耗损的寿元精气,尽皆被‘轮转’了回来!
旧天师一瞬间又变作那神完气足的中年道人模样!
他惊喜不尽,正要向苏午道谢,苏午便向其摆了摆手:“且去,且去,只须奏告天地二祖,如今道门已有掌教尊,而掌教名姓、尊号,俱不得向外透漏。”
张大洲不知苏午为何会有这般安排,但这既是掌教尊的法旨,他却也没有抗命的道理,躬身应声之后,化作一道神光,刹那疾飞而去,这般‘纵地金光’的修行,看起来却又有精进。
破出‘生死劫关’,张大洲证见道心,修行精进,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苏午继而将目光投向群道:“今日之事,只在道门之内流传,不可传扬于外,你等回去以后,与本宗弟子立一个印契,防止此事泄露出去。
——我须协调各方,太早出头,反而会令各方忌惮。”
“是。”
“弟子遵命。”
“弟子这便拟下印契。”
“……”
群道纷纷应声。
众道在苏午面前,皆以‘弟子’自居,他们之所以如此,也非只是因为苏午修行高绝,压过他们一头——纯以修行而论,含光子的修行比苏午其实更高了一筹。
而他们之所以以‘弟子’自称,盖因苏午显出‘黄天法旨’以后,他的辈分天然就比在场群道高了不知多少,连陶祖都不能在他显露黄天法旨的修行之时,让他以祖师相称!
于他而言,群道才是后辈!
如此,群道以弟子自称,方才合乎情理。
苏午又向群道嘱咐了诸多事项,请他们各自差遣本宗菁英弟子,入‘不良人’馆舍之中,协助他来做事。
如此诸事皆毕以后,聚集在渭水河畔这处名不见经传的高岗上的群道,纷纷四散而去。
天下道门今日过后,必将振动天下。
渭水河畔,高岗之上,只余苏午原班人马,以及茅山宗含光子、叶法善两人。
含光子远望渭水对岸,那在朦胧水汽之中若隐若现的华山山景,良久以后,转回头来,向苏午稽首行礼,出声道:“初祖此前言辞,隐隐涉及家师,他对家师似乎有些了解。
掌教亦称与家师乃是旧识。
我有意向初祖进一步询问与家师有关的事情,但初祖言语遮掩,似乎不方便与我透漏,只令我向掌教请教。
不知掌教,能否为我解惑?”
苏午目视神色认真的含光子,心中叹了一口气。
含光子的尊师,即是‘中祖’常静帧,茅山派复兴三祖之中,上祖‘葛朴子’,他今尤未能一窥神采,但中祖常静帧、兴祖含光子,以及茅山初祖陶调元,他尽已见过,各有千秋,俱是豪杰人物。
中祖散尽劫身,了却因果,已与人间彻底消无了。
这般修行的人物,既已消无因果,模拟器便也无法再拟化出一个中祖出来——而且,即便能够再拟化出一个常静帧出来,这被拟化出来的中祖,因为失却了从前的因果,也终究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中祖了。
“含光子想要问些甚么?
若我能回答,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有些事项,一旦说出口,必会牵扯隐秘,一说就错,涉及此般事项,你也莫要怪罪我不能言语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