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旋的语速陡然变急,透着一股讥讽。
“死三十六城城民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死其他峰脉的弟子时,你也无动于衷,等到死你自己峰脉弟子的时候,你终于知道心疼了?敢冲我出剑,怎么不敢冲出去跟那些大妖厮杀,给你那到死都不知道师傅就是他亲娘的杂种报仇?”
“你!”
白简芝的脸色陡然赤红。
“你什么你?”庄旋冷笑,“你算什么玩意,也配跟我说话?”
“姓庄的!”白简芝声音又尖又利,“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东西?你当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个掌门怎么来的!当初柳大师姐怎么死的?!云二师兄怎么死的?你自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瞒天过海,可也别把人当……”
后两字没有骂出来。
“够了。”
盘腿坐在银龙龙丹附近的三位师祖之一,不知道何时来到了白简芝身边,按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这一出好比是狗咬狗的闹剧。
白简芝脸色忽青忽紫,到底不敢在师祖面前放肆,硬生生将满肚子火气压了下来。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太清师祖缓缓环视周遭,“行血祭,更天楔的计划,是在场的诸位都同意过的事,争执过失也没有什么用处。”略微一顿,他的视线落在水镜的惨烈画面上,“死了这么多弟子,大家心里不好受也是正常的。”
空气沉郁,没有人说话。
只有缓慢粘稠的流水声。
却不是雨,也不是海河。
是血。
八条体型最大的恶蛟被缚龙索固定在青铜网上。
蛟龙首下方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并未完全将龙首斩断。在妖族中也位居前列的生命力驱使恶蛟强健的心脏继续搏动,将血液压出,在如蛛网凹陷的青铜罗网上顺着锁链,汇聚到底部中心。
银龙龙丹就悬浮在那里。
八条血流,就像八根供养它的血管。
随着同族血液的输入,银龙龙丹上,逐渐出现一道道赤纹。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心脏,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常余峰的言长老站在靠近艮位的地方,双手拢在袖子里,没有轻举妄动。
太清师祖看着水镜中不断倒下的弟子,问道:“现在大家心里什么感受?愤怒?还是后悔?”
没有人回答。
太清师祖摇头:“我老了,就不用自欺欺人了。我心里是后悔的。”
长老们面面相觑。
在此之前,太清师祖是最早支持天楔计划的一位师祖。
“妖死了,西洲百姓也死了,简芝的孩子,你们的徒弟,也都死了,”太清师祖声音苍老,“死了这么多人,如果不后悔,又怎么可能呢?”
大部分长老们神色黯然,庄旋神情冷戾,一言不发。
太清师祖叹了口气:“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意义?西海海妖的实力的确比我们预计的更加强,牺牲的弟子也的确超出了我们原先的预...
计。但眼下,不论是我们,还是它们,都没有和解的余地了!”他一指水镜上映射的累累尸体,“我问你们!就算妖族现在退兵,你们肯答应?!”
没人回答,但言长老已从所有人脸上得到了答案。
“我再问你们,”太清师祖又一指越过山峰缺口,进入第五重山脉与第六重山脉之间的海河的寒荒妖族,“我们现在跟他们说休战,它们肯答应?!”
依旧是不需要回答,便有答案的问题。
“这就够了,”太清师祖淡淡地道,略一顿,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别说死的是你们谁的孩子,就算现在死的是老夫,这场仗也得继续打下去!除非御兽宗灭门,否则天楔就算把我们自己人也搭上去,也得给我更了!否则此后万载,御兽宗就彻彻底底是西洲的罪人!人间再无御兽宗的立足之地!反之,假若我们真的能更天换柱,那么就算这次死了再多人,死了再多妖,青史上我们留下的也是功绩!谁起了后悔的心思,都给我掐死在肚子里,否则休怪老夫无情。”
“是!”
众人齐声应和。
“庄旋!”
“弟子在。”庄旋掌门欠身。
“你来把握开阵时间,再有谁敢质疑你,老夫第一个出手杀了他。”太清长老寒声道。
“是!”
太清师祖转身回到银龙龙丹旁边,盘腿坐下,与另外两位“太”字被的山门师祖一起,将手按在了银龙龙丹上。
……………………………………………………
“真可惜,竟然没有闹出大动静。”
一位荒侍看着水镜中浮现出来的画面,摇了摇头,显然颇有些失望。能坠邪成为荒侍的家伙,大多都是一些脑子不正常,唯恐天下不乱的神经病,见了热闹就想看,也不管对他们大荒自己的布局有没有什么影响。
他们位于距离御兽主宗所在的龙首千峰四五千里处的西北隅,
这个距离堪称遥远,并不会被御兽宗发现,但对能借荒瘴而行的荒使和邪魔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们随时可以插/手干涉战局。
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荒君并未允许他们踏上西北隅。
“闹不起来的。”怀宁君淡淡地笑了笑,“庄旋此人,城府极深。与其说他刚是动怒,倒不如说,是想借动怒,挑开御兽宗所有人最后一层遮羞布,斩断所有人的退路。若那位太清长老没有出言,让他继续借题发挥下去,效果会更好。
“比起什么青史留名的君子言辞,小人做派的一条船威胁,更为有效。”
“原来如此。”说话的荒侍恍然大悟,急忙恭维起怀宁君,“不愧是荒君大人,洞察如火。”
“这些御兽宗的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家伙,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想玩敲打威慑那一套……”怀宁君摇摇头,“等真正迁移天楔,庄旋第一个杀的,就是他们。某种程度上,御兽宗倒也当真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您是说,庄旋就像山海阁左梁诗?”荒侍揣测问道。
怀宁君失笑摇头:“你把他们两个放一起,简直就是拿臭壤去媲美芳草,左梁诗隐忍八百载,虽也做了许多不得不为的事,但所行所为,是为了最...
后的清山镇海。他就是个彻头彻底的君子,被时势逼得做了小人。”
“那更天楔,不比清山镇海更君子?”荒侍跟随他时间不短,知道这位怀宁君不怎么在乎底下的人提疑发问,他更讨厌的是,身边跟随的人都跟木头一样,只会唯唯诺诺,什么话都不敢说。
作为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怀宁君有这样的习惯其实有些奇怪。
也许是因为,曾经他常常同谁争执议论,各执一端。尽管如此,已经没有多少人有资格有胆量同他争执,连提疑发问,也带着投其所好的色彩,他也还是保留了这个聊胜于无的习惯。
“从人间的角度看重定天楔,的确是一件罪在当下,功在千秋的事,”怀宁君道,“但庄旋要更天楔,绝非他有多仁义,多目光长远。而是出于仇恨。他出生在北地的雪城,目睹过象群践踏的城池。无定的赤象群毁了他生长的家乡,他就要彻底镇压妖族,毁灭妖族。在西海海妖进攻时,还要特地将赤象群充作第一波防线——如今,御兽宗的驭象已经尽数覆灭。这是一个以仇恨为生命的人,可怕的是,他的确有这种本事。”
“当他发现,更移天楔,能够一次性除掉西洲最强大的妖族势力,并且让妖族从在西洲境内彻底受人掌控时,他就会为更移天楔倾尽所能……想想也很有意思,一个是真君子,却只能装做伪小人。一个是真小人,却只能装作伪君子。”
荒侍赞叹:“是小人驽钝,为表象所蒙蔽。”
怀宁君笑笑。
说话间,水镜呈现出画面里,御兽宗这一方的太乾师祖召唤出的驭兽尽数战死,银发沾血的女薎一剑将他劈进一片崖壁,却并不急着追杀,而是点在鱼息鼎上,招来冰夷铃,摇了摇三摇。
“西海海妖在催促了。”荒侍说着,皱了皱眉头,“这些妖族也不是真傻啊,大妖主力拖延到现在不肯踏进第六重山脉……荒君,看来我们要是不动手,他们是不肯尽数进阵了。”
怀宁君不在意地笑笑:“毕竟被背叛了那么多年,好歹总要比以前多长点记性。”
闻言,左右的荒侍忍不住直发笑。
在他们眼里,西海海妖委实算是不聪明到极点了。
跟着笑了几声,原先说话的那个荒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虽说妖族与御兽宗的确有血海深仇,但……”他留意着怀宁君的神色,见荒君无甚异样,这才大着胆子,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西海海妖对神君感情深厚,小的担心,若神君出现,海妖们会不会毁约弃盟……”
怀宁君脸上一直带着的淡淡笑意消失了。
荒侍心里顿时打了个突,心说让你多嘴。
诚惶诚恐间,就听见怀宁君说:“他可以制止这场劫祸,他的确可以做到……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但那只会让人间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而且永远无法真正改变。
他凝视着龙首千峰的方向,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
很快,怀宁君回过神,沉吟片刻,低语道:“不过也确实奇怪,计划实施得太顺利了,而神君至今未曾现身……他不太可能不插手才对。”
荒侍却听不...
懂他没说出口的话,只是听到“神君不太可能不插手”后,立刻紧张起来。
如果是在以前,太古过去了那么久,神君独登不周山的往事都被尘埃埋葬,荒侍们对他虽然忌惮,却未必会有形如实质的畏惧。但是在神君于十二年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衣入大荒,一人封幽冥后,一切就都变了。
荒侍们终于明白曾经天外天的天神,对神君深刻入骨的忌惮和畏惧是哪里来的了。
幽冥的森寒,和无光的黑瘴不是万无一失的庇佑。
它们阻拦不住那个人的脚步,更阻拦不住他的剑。
“那,那我们是不是要戒备一下,西海海妖突然叛变?”荒侍战战兢兢地问,他其实更想问,万一神君真的来了,怎么办,可惜没那个胆子。
又或者说,他们压根就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西海海妖叛变也没什么关系。”
荒侍不解,怀宁君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与他们闲谈的兴致了:“动手吧,给他们点信号,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荒侍不敢再问。
冰夷铃声止的瞬间,黑瘴随厉风前推,荒侍邪祟借瘴疏忽千里,转瞬间就到了龙首千峰的附近。
狂风骤雨,闪电霹雳。
黑云压地。
奇形怪状的死魂野鬼追随荒侍远去,借西海海妖先前打开的防线缺口,涌进了御兽主宗。战局的第二重幕布就此拉起,而拉开这一幕的怀宁君并没有动身,而是停留原地。
厉风吹过他的衣袖。
风的前方,有铃铛声,叮叮当当,空灵飘渺。
怀宁君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西北隅。
作为西洲最偏远的一块海中陆地,西北隅是一座不大的浮岛,坐落在茫茫冰海之中。除了一棵枯死的若木外,什么都没有,无草无冲,无飞鸟,无走兽。铃铛声就来自那里,更准确的说,是来自岛上的若木。
怀宁君踏着海面,不紧不慢,就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走向浮岛。
大大小小的银铃铛,悬挂在高高低低的若木树干上。
怀宁君刚一踏上浮岛,所有铃铛的声响骤然一止,尔后忽然变得激烈,仿佛他是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这其实是因为这些铃铛由石夷仿造冰夷铃所制,天长地久,也有了些许灵通,天然排斥来自大荒的气息。
然而,这个小小的变故,却让怀宁君怔了一下。
恍神间,仿佛又回到了空桑。
……扶桑苍苍,覆盖百里,广袤无匹。
那是大家还在讨论怎么辟四极的时候,历术还只是个雏形,全都要一点一点提出又推翻。是个很枯燥,很无聊的活。不安此道的天神和地妖很多,见了就找各种理由开小差,什么借口树上风景好,我去树上听,什么桑田初开,我去替他们把犁。
石夷是也是“不安此道”中的一个。
跟别的家伙不一样。
其他妖妖神神的,哪怕是牧狄那样只喜欢文辞的家伙,硬着头皮学,死活也能学个皮毛...
,能生掰硬凹地算点立木测影。唯独石夷,学是学得最认真的,奈何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学不会。
石夷石夷,石头脑袋一个。
你能指望石头有什么智商?
神君倒不介意一遍又一遍教它,但它虽然只是个石头脑袋,却未必真有颗心头心脏。神君教自己很多遍,却怎么也学不会后,就不愿意再学了,只在大家讨论的时候,闷不吭声地蹲在一边。
也听不懂,也不走开。
就那么矗着。
闷不吭声的。
傻愣傻愣。
后来,也不知道是朱雀家的哪个顽劣过头的小崽子,给了它一个铃铛,让它能在无聊的时候,听个响。
打那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石夷莫名其妙喜欢上了收集铃铛。而出于某种,觉得是好东西,就要和大家一起分享的心理,收集到的铃铛,就跟小朱雀一起,挂到扶桑树上。
那么大一个块头,喜欢花花草草,喜欢精致玩意,未免有几分“妖不可貌相”的意思。
一开始零零星星几个铃铛,在大家被不断推翻的构想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的确是个解闷的安慰。但很快,树上的铃铛未免就有些太多了。一遇到幼崽们在树上蹦蹦跳跳,就响得能把本来就晕头晕脑的天神地妖吵得脑瓜子嗡嗡的。
但石夷护鸡仔一样,护着它的铃铛,死活不让碰。
大家没办法,就只能天天背地里筹划,寻思着什么时候趁神君不在,赶紧把石夷这蠢脑筋捆了去填海眼。
“好久不见。”他轻声说。
叮叮当当。
叮当叮当。
“结果,你还真就让人填了海眼啊。”怀宁君无声笑笑。
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立在若木底下,乍一看,就仿佛一个木讷愚笨的巨灵神盘腿坐在那里。石碑上,以红漆刻篆,洋洋洒洒,誊录了御兽宗斩妖定风的功绩。大概是出自哪个被御兽宗养着的书庄文人手笔。
“你说神君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教会你怎么以日月算风向?”怀宁君问。
没有人回答,只有铃铛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浮岛冷冷清清。
石夷活着的时候,就不会说话,被炼化成石碑后,就真的成了块石头。
怀宁君在浮岛边沿站了一会,才慢慢地登上了岛。他在石夷所化的石碑对面半支膝盖坐下,取出一坛酒。
清亮的酒液慢慢斟入杯盏。
他摆了三个酒杯……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一起饮过酒。
若木主干被风冻上一层厚厚的灰白冰壳,冰壳随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一年一年增长。枝干上了结了冰枝,就像鹿角一样,一年一年变多,多到承受不住时,咔嚓一声断掉。就好像这课曾经几乎连接天地的古木还活着一样。
一小簇雪落进酒盏。
怀宁君端起白玉酒盏,慢慢摇晃。
他看着水镜。
水镜里,荒侍加入战场后,西海海妖不再拖延,直接从御兽宗第五重峰的缺口,切进第六重峰。御兽宗主宗所在地之所以称为“龙首千峰”,就是因为这里奇峰林立,峰连峦绕,形成十二重回环状的山脉。
自...
然条件下,要形成这样十二条重重推进的回环山脉,几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龙首千峰山的山脉走向,也确实非自然形成。
整片龙首千峰山,就是西北天楔所在地。
尽管它并不是神君一开始定下的地点,但每一座山峰,同样经过神君的精心计算。想要单单凭借外部力量,就彻底摧毁神君定下的天楔,难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十二洲所有天楔、天柱与空桑通过一种十分巧妙的力量联系,串联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是几乎耗费神君一生所有时间计算出来的模型,整个十二洲在神君手中变成了一个息息相关的大阵。可惜的是,最终的“周髀定天”确定时,空桑已经分崩瓦解,除了神君自己,再无人对它有一个真正的,彻底的理解。
天楔、天柱、空桑、城池。
日、月、星辰。
当所有的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后——哪怕只是个不完整的形态,在它的关键节点变动,超出整体的承载力前,一切外来力量,和内部的错乱,都能够靠这个整体的框架分担,化解,维系。
中古初年,大荒趁神君坠魔被困杀空桑的机会,发动了第一次针对人间的全面蚕食。
在那次蚕食中,南辰天柱所在的不死城曾落到大荒的控制下。
大荒试过很多办法,都只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天柱的倾斜角度,从而影响人间日月,并在人间与大荒之间,制造出一条畅通无阻的缝隙。除此之外,将天柱彻底摧毁的目标,却始终没能完成。
天柱,天楔,只能从人间这一方起出。
一个本该生机勃勃的骨架,最终却只挂满了腐肉和蛆虫。
无怪乎大荒幽冥对那个人又忌惮又轻蔑。
……站在它的角度看,的确很可怕啊……一个未完成的人间,一个未完成的七衡六间,就这么难以动摇摧毁,若让他真正完成了最初的计划,那么今时今日,到底是人间害怕大荒,还是大荒害怕人间,那就说不定了。
怀宁君慢悠悠地想着,漫不经心地一边饮酒,一边通过水镜观战。
水镜里,与荒侍汇合的西海海妖不再像先前那样,把战线拉得绵长,一人不留地进行绞杀,终于将精锐力量集合起来,压缩成一线,如刀子一般,切向御兽宗的核心地区。但很明显,西海海妖对荒侍们戒意深重,在战局中,以寒荒大妖为领导的精锐,刻意地将双方的距离拉开。
怀宁君知道他们的用意。
这是为了以防止大荒在进入龙首千峰腹部的时候,忽然反手将刀剑捅进他们的后背,和御兽宗一起,将他们彻底绞杀,作为启动天楔需要的祭品。
怎么说呢?
大荒确实不是妖族的盟友。
因为大约还有一半的荒侍和妖魔隐匿在龙首千峰外,并没有直接加入战场。
水镜中,与荒侍合力的西海海妖势如破竹,太乾师祖毙命于女薎剑下,尸骨被抛掷进鱼息鼎里。眼看即将切进龙首千峰的核心地...
带,御兽宗八座卦山方向隐隐泛起了银红色的光,寒荒大妖们忽然一起发出尖锐的呼啸。
下一刻,他们竟然直接调转巨弓方向,劲弦急张间,骨矛作箭,密集如雨的箭雨,铺天盖地地笼罩向荒侍们。
“一场战争,两端献祭啊……”怀宁君停下酒杯,露出些许意料之外的神色,“谁为螳螂,谁为黄雀?”
他起身,却又忽然停下来,没有回头,对早已化为石碑的石夷问道:
“你猜他会不会来?”
………………………………………………………………
“女薎大人,大荒的那些家伙果然也是些卑鄙无耻的家伙!”
皮肤深蓝,双臂和双腿布满鳞片的海妖阿河落到女薎身边,手上提着的巨剑不断地向下滴血。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巨剑已经沁成了暗黑色,暴雨冲刷在剑身上,将雨水也一并地染成了红色。
四周隆隆巨响,回荡不绝。
不是雷声。
是山声。
山在震动。
以八座卦山为中心,整个龙首千峰的山脉在缓缓震动。就连站在山峰上的御兽宗弟子都惊呆了,他们骇然地看着山峰周围的洪水。洪水泛起了一个个巨大的峰头,而激荡峰头的力量却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地底。
“苍天啊……”
一座山峰上,一名御兽宗弟子脚下的石头忽然坍塌,他整个险些跟着掉进海水里,急忙急速后退。但此时此刻,山峰上已经没有人能够稳稳战立了,所有人都不得不御剑飞起。因为……
山在拔高!山在移动!!
这一幕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超出了他们的想要。
原本被海水、洪水淹没得只剩下一半的山重新完完整整露了出来。龙首千峰就像一条真正的巨龙,它苏醒了,在苏醒的瞬间,活动自己的筋脉,活动自己的肌肉,活动自己的骨骼。回环形的山脉在地震般的巨响中,向前,向后,移动!拼接!
山群迅速移动时,极其了高高的浑浊的浪花。
十二重回环峰脉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合并。
只剩下里外中三重。
而当山峰拼接合并时,前后山脉的孤峰,完整地互相填补空缺。十二重山脉铆合之后,就是三重密不透风的围城。
西海海妖被困在这由千峰万仞组成的三重围城正中心。
群山移动的影子,与不断划过天空的闪电交错在一起,巨大的亮块与巨大的黑影,交错着投在聚集起来的西海海妖军队上。鱼息鼎悬浮于群妖队伍的正中间,将他们笼罩。女薎绣满异纹的雪袍被风卷动。
她的冰夷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腕上和脚踝处,此刻叮铃铃像个不停。
就好像是某种危险的前兆。
“女薎大人!”阿河斜提巨剑,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这是神君留下的天楔?”
“不。”女薎回答,赤金的眼瞳透出前...
所未有的寒意,“这是御兽宗以天楔的守护阵为基础,改造出来的杀局。”
她眼中的暴怒就像倾世的火。
“我知道他们将龙神的骸骨拿去做什么了。”
………………………………………………………………………………
咚、咚、咚。
雷霆风暴,山峰的移动,都没能压下这低沉的,巨鼓一样的声音。
心脏跳动的声音。
养龙池里的蛟龙已经被斩杀得干干净净,全部的蛟龙属鲜血被尽数输送给沉寂多年的龙丹。原本皎洁如满月的内丹上布满了粗大的血管。它真的从一颗内丹,蜕变成了一颗活着的,血淋淋的,跳动的心脏——而原本,内丹就相当于妖族的第二颗心脏。
而如今,它不是银龙的心脏,而是龙首千峰的心脏。
随着这一颗心跳的跳动,御兽宗的群山迅速地复苏,生长,移动。
寒荒族的祭神女薎说对了。
这的确是一个杀局,一个以神君当初留下守护天楔的阵法为基础,改造成的杀局。
御兽主宗共计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当这个杀局启动的时候,这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将变成一条以山石为骨骼的巨龙。它既能层层收缩,向内如恶蟒捕猎一样,将不自量力,闯进阵法深处的敌人挤压成血肉烂泥。又能斜转山峰,以峰为刃,对内对外,同时形成一个齿轮状的绞肉盘。
一个攻防一体的杀局。
而是这个改造得以实现的关键,就是,御兽宗捕获过一条巨龙!
一条真正的巨龙。
不是养龙池中那些仅仅只有一丝半缕古龙血脉的废物,是真真正正的太古巨龙。能如烛南玄武驼起九城一样,驼起西洲北角的群峰。
以银龙龙骨为骨架,将所有山峰与它的脊柱骨节一一对应,那么当阵法启动的时候,御兽宗的群山,就将如龙盘旋舞动。
这是御兽宗制定更天楔计划的底牌。
——又或者说,这也是他们无法回头的原因。
山石滚动,杀局第一次启动,哪怕是亲手唤醒它的长老都为之色变。其中,最为惊骇的,莫过于那三位将手按在银龙龙丹上,引导龙血输送的御兽宗师祖——在阵法启动后,龙丹吸收蛟龙血的吸力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发恐怖。
眼下,已经没有蛟龙血可以输送了。
银龙龙丹干脆吸收起了他们的修为!
“怎么回事?”
三位师祖之一骇然问。
方才震慑过众人的太清师祖猛然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掌门庄旋。
他青圭色的衣袍在风中飞扬。
“你……你做了什么?!”太清师祖惊怒交加。
“师祖深明更天换柱的大义,亦早有为此死而后已之志。想必此刻定能明白弟子...
的苦心,”庄旋掌门言语客气,“庄旋替宗门上下,谢师祖为西洲献身。”
“你!你!大逆不道!”另外两位师祖反应过来,立刻朝在另一旁的长老们呵斥,“还不速速将此等宗门叛逆击杀!”
长老们已然为这意想不到的变故惊呆了。听到师祖的命令,下意识地向前,视线触碰到庄旋冰冷漠然的脸时,一股寒意爬过脊背,一时间竟然又齐齐停了下来。
“三位师祖,”庄旋不紧不慢地走向银龙龙丹,青衣翻飞,“想要彻底唤醒银龙龙丹,一池的蛟龙怎么够?”说着,他微微笑了笑,“而且,银龙内丹缺失的精华到底哪里去了,三位师祖和刚刚殉道的太乾师祖,想必比我更清楚。”
他叹息道。
“宗门内,太字辈的师祖们惊才艳艳者,何其多乎。四位长老并非最出众的,可怎么就是你们突破境界,受寿逢长?”
三位师祖脸色一变。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庄旋已经略一欠身。
“时候不早了,还请师祖为宗门赴死吧。”
“你……”
三位师祖的声音刚出,下一刻就被银龙内丹上传来骤然加强的恐怖吸力,吸成了三把干巴巴的骨头。
风一吹化为灰白的粉尘,不知道哪里去了。
庄旋一招手,龙丹落到了他掌上。
………………………………………………………
千峰移动,万山旋转。
首峰海拔较低,原本已经被海水淹没了。此刻它破浪而出,宛若巨龙分水。它美丽如小森林的龙角,不见了飞起飞落的鸟儿,惨白发肿的尸体挂在枝丫上。冰冷的雨水流过它空洞的眼眶。
最后一个没被急流冲走的小鸟巢在龙角上摇摇欲坠。
一只苍白漂亮的手扶正了它。
红衣衣角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