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
正式开始的时候在下午,可是一大早未央宫门外的广场上就已经挤满了百姓。
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提出不瞒百姓四个字的皇帝,这大典的流程也早早的就张贴在长安城大街小巷。
为了维持秩序,巡城兵马司和禁军几乎全都调动起来,既然如此,人手上还是显得捉襟见肘。
布置这么多人维持秩序,一是为了百姓们的安全,天才亮,广场上就已有数万人在等待。
二是为了防备有人混入百姓之中制造事端,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保护百姓。
因为陛下旨意早几日就已经下达,长安城内的主要兵力都分配在了广场这边用以保护百姓。
而陛下身边,留下的兵力少之又少。
前几日以徐绩为首的官员们力劝陛下不要如此安排,还是应该将更多兵力布置在陛下所在的高台左近。
陛下说。
如果长安城里真的出了什么事,死了朕,死了几十甚至几百个官员,历史长河万万年,大宁这两个字一定始终闪耀其中。
如果长安城里真的出了什么事,朕没事,大大小小的官员一个都没死,倒是死了无数百姓,历史长河万万年,大宁这两个字的后边一定是遗臭万年。
如何让百姓们相信现在的朝廷和旧楚不一样?怎么做,都在历史长河之中写着呢。
周八百年,诸国争雄三百年,楚四百年......怎么做让百姓们信服他们写的少,可是怎么做让百姓们不信服他们写的太多了。
历朝历代出过几个明君出过几个贤臣到现在百姓们还念念不忘所以口口相传,这是百姓们把答案已经挑出来给你们看了。
那日大朝会上,陛下环顾四周。
“朕不想说什么臣死于君前,君死于社稷前这样的话,君臣皆有为民赴死之心,何愁江山社稷不长久。”
“兵力都布置在百姓们那边的事不必再议了,如果你们怕死,你们可以不坐高台,与百姓同在即可。”
陛下的话说完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重新分配兵力的事。
可朝臣们都隐隐有些担忧,似乎每个人都察觉到了今日之大典应该不会太平。
要说不怕真不怕?
那当然不可能,若真有能威胁到陛下这个层次的刺杀计划,那他们这些朝臣,可能比陛下的危险更大。
已经好久都没有休息的叶无坷站在那座高台旁边,眉头还是微微皱着。
在他身后的神威门城门楼上,一样许久都没休息过的高清澄站在那总揽全局。
这两个年纪加起来也才三十多岁的人,如今被赋予了撑起守卫大典的重任。
叶无坷回头,朝着城门楼高处看过去,一身黑色锦衣的少女抬起手朝着他挥了挥,少年以挥手回应。
简简单单的挥手,却是无尽牵挂。
哪怕就在彼此眼中,依然是无尽牵挂。
查出来刺客要用蛊术对行刺陛下之后,两个人的神经都绷的更紧了。
叶无坷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那座高台。
这几天,他始终都在做一个思考。
如果我是刺客,我该如何才能杀掉皇帝?
他的视线再次看向广场那边。
今日这广场上可能会有超过十万百姓聚集,就算长安城里防备森严,在十万人之中塞进去几百个刺客,并非难事。
况且在人群之中的刺客要做的比刺杀皇帝要简单的多......他们只需制造骚乱。
要想阻止这样的骚乱发生,廷尉府在长安城内人几乎全都塞进去了。
所有在京廷尉全都便装进入百姓人群,要想防备可能出现的几百名制造骚乱的人,廷尉府至少要投入进去几倍的人手。
这种人口大规模聚集的情况下,只要出现骚乱就可能发生极惨烈的践踏事件。
副都廷尉张汤亲自负责这些事,可能调用的人手还是远远不够。
巡城兵马司一万人左右,武侯府有一万人左右,这两万人都用于保护百姓了。
禁军这边抽调的大部分兵力也在那边,还要负责全城的巡查。
百姓们在大典上聚集,若有叛贼趁机在城中四处放火更是防不胜防。
少年想到这些,压力之下再次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高台是陛下所在,刺杀若发生只能在此。
当你认为所有的防范都已经做到位了,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那就只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陛下身边。
“千办。”
叶无坷的手下卓牧云快速到了叶无坷身边:“昨天连夜抓了一些人,但他们所知不多,都是喽啰,奉命在固定的位置行事,至于其他人会在什么地方行事,他们并不知情。”
叶无坷点了点头道:“带咱们的人,把高台附近再仔细检查一遍,尤其是所有水车。”
卓牧云应了一声,带着人走了。
三件事,就算能把该做的防备都做好,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一是百姓聚集之地的骚乱,不可能完全阻止,只能是在发生之后迅速扑灭。
二是觐见陛下的各国使臣,就算在参加大典之前他们会被严格的检查也一样会有隐患。
三是各国使臣要敬献的东西,包括要在陛下面前展示技艺的人,那些猛兽,那些奇珍异宝。
叶无坷闭上眼睛,再次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虑了一遍。
高台上,原本铺着的红毯都已撤去,重新换上的是叶无坷连夜找来的红锦,都仔细检查过。
高台附近除非有事不要再泼水,高台下边也仔细搜查了一遍。
叶无坷睁开眼睛往远处开,此时往广场这边聚集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了。
还没到中午,人数应该已突破十万。
不让百姓聚集不可能,不让使臣觐见不可能,不献宝不可能,不检阅不可能......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朝廷的人知道,谋逆之人也知道。
对于防范的人来说防范刺杀的事发生难,对于谋逆的人来说在大典上刺杀陛下就不难了?
叶无坷猛然转身,朝着宫内快速跑去。
要在大典上发生的事一定还会发生,可刺杀未必就在大典之上。
未央宫后门。
几辆往宫里送水的车被侍卫拦下来,这些取水的人都是宫里的老人,陛下要用的水,皇后要用的,后宫贵人们要用的,都是自宫外取来。
能做这些事的太监和侍卫也许职位不高,但必是忠诚亲信之人。
水车到了门口,当值的侍卫仔细检查了一遍,都是老熟人,按照规矩查过之后随即放行。
这些水一会儿就要送去神威门那边,陛下和朝臣以及使臣们一会儿要用。
其中有用于净手的,也有用于泡茶的。
内侍监主事庞秋是个已经来宫里十来年的老人,做事谨慎认真。
他亲自负责今日的用水,从头到尾他都仔细盯着确保万无一失。
尤其是昨夜里听闻神威门外的水车出了问题,庞秋在天没亮的时候就亲自带人把今天要用的水车全都换了。
换过的水车还仔细清理了好几遍,每一辆车都确保干干净净。
“师父。”
名为姚近水的小太监脸上都是担忧:“咱们这趟可别出什么意外。”
庞秋道:“所有用水,在给陛下和贵人们用之前,都要试喝,哪怕是净手的水也要试过才行。”
姚近水道:“徒弟知道,徒弟就是心里怕。”
庞秋笑道:“经过这样一件大事之后你就能成长一些,以后再应对大事的时候就能更有底气。”
姚近水还是不放心:“神威门外的水车出了问题,我从知道了就没踏实过。”
庞秋问:“清理水车你每一辆都亲自盯着了?”
姚近水:“都盯着了。”
庞秋道:“取水的过程,你每一车都盯着了?”
姚近水:“都盯着了。”
庞秋又道:“每一车的水你是不是都已经喝过了?”
姚近水:“喝过了。”
庞秋道:“那就不必再多担心,做好我们该做的事。”
说着话的时候水车队伍已经到了神威门内,侍卫用帷幔隔出来一片空地,在这,庞秋的人要负责烧水。
等车马停下来之后他们才发现,这里多了不少大内侍卫盯着。
庞秋看到这里新来了许多侍卫,脸色也轻松下来些。
他回头看向姚近水吩咐道:“你仔细盯着,哪怕是开水也要仔细盯着。”
姚近水连忙答应了一声。
庞秋离开帷幔,往神威门那边看了看,透过门洞,能看到对面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
他自言自语一声:“这就是大宁威仪。”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前来传报消息。
说是陛下担心大典献宝的时间过长,百姓们在广场上等候时间太久会有人坚持不住。
于是决定提前让献珍玩的使臣带着宝物去一极殿,那些敬献野兽和大件物品的还在神威门外广场上敬献。
听到消息,庞秋又松了口气,他看向姚近水,姚近水好像也松了口气。
而此时,叶无坷正在御书房内。
陛下的旨意,就是叶无坷在的时候传达下去的。
宰相徐绩貌似不经意的看了叶无坷一眼,这位朝中新贵的表现,似乎是对陛下的旨意不太满意。
虽然这样做将诸国使臣分开了,可能发生的危险也会被分开。
但并没有解决那些使臣要和陛下近身的问题。
年轻人还是会形于色,徐绩在心里微微笑了笑。
就在这时候,陛下看起来又是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传旨还在神威门外的诸国使臣,太子会代替朕去看看那些珍禽野兽。”
叶无坷听了这句话心里又一惊。
陛下这旨意,还是不太对啊。
太子殿下代表陛下去神威门外看那些珍禽猛兽,相当于给了那些人刺杀太子的机会。
“叶无坷。”
皇帝忽然叫了他一声。
叶无坷俯身道:“臣在。”
皇帝笑问:“看你微皱眉头,似乎是对朕刚才的旨意有些不满意?”
叶无坷上前一步俯身道:“如果陛下非要亲自接见献宝的使臣,臣以为要由宫里内侍一件一件接过来,再转呈陛下过目。”
皇帝笑道:“大宁的皇帝这么小家子气?”
叶无坷道:“陛下安危要紧。”
皇帝道:“大宁威严要紧。”
叶无坷无话可说。
皇帝道:“朕听闻,你家里阿爷最是不听劝,而你又最是擅长哄老人开心,你告诉朕,你可有办法哄朕改变主意?”
叶无坷撇嘴道:“你是陛下,谁说的听你啊,陛下说话臣下不听是忤逆,臣下说话陛下不听......也就不听了。”
众臣纷纷看向叶无坷,徐绩都微微皱眉。
连大太监冯元衣都觉得,叶千办今天的话没分寸。
皇帝却哈哈大笑起来。
“年纪大了的人都觉得自己经历的多,见识的多,小孩子说话他们不爱听,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比小孩子强。”
“你想让朕听你的也不是不行,你得证明一下你比朕强。”
叶无坷道:“把臣的脑袋砍一百次,臣也证明不了臣强于陛下。”
皇帝笑道:“无解咯?”
叶无坷忽然抬起头看向皇帝,这一刻不但冯元衣的脸色微变,包括大将军唐匹敌,大将军夏侯琢等人脸色也变了变。
因为那少年的脸上分明写着:试试就试试!
皇帝可太喜欢这样的少年了。
叶无坷大声说道:“臣远不及陛下,但臣这些天始终都以谋逆刺客的身份在推算他们怎么动手。”
“陛下执意要在大殿里近身接见那些使臣,那臣就有必要把臣想到的刺杀的法子展现在陛下面前。”
他看着皇帝,少年眼神里有一种比愣头青还愣头青的勇敢。
“陛下可敢让臣试试?”
冯元衣跨步向前:“叶大人,这些话说的放肆了。”
夏侯琢看向唐匹敌,唐匹敌一脸看起来平静,似乎是感应到了夏侯琢在看他,唐匹敌也看向夏侯琢,夏侯琢脸上是一种要好玩了要好玩了马上就要好玩了的表情。
徐绩咳嗽了一声后说道:“叶千办,你此番言语确实有些欠妥,你以刺客的方法试探陛下,是为大不敬。”
叶无坷立刻说道:“臣此时之大不敬,好过陛下有危险。”
皇帝笑的开心极了:“你们不敢让叶无坷试一试,是怕他什么?怕他才是那个谋逆之人最锋利的刀子,假借试一试来杀了朕?”
夏侯琢撇嘴,唐匹敌还是没表情。
澹台压境则笑的有些压制不住了。
徐绩则一脸无辜的看着陛下,眼神里的意思大概是:陛下......叶无坷不熟悉陛下,我们还不熟悉陛下?
皇帝道:“有谁担心叶无坷要弑君的就往前一步。”
那些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话,也没人往前迈一步。
叶无坷刺杀皇帝?
就算再不喜欢叶无坷的人,也不会觉得他是那个弑君的逆贼。
“看来他们也都信你。”
皇帝道:“你去准备一下,朕就在这里等你。”
叶无坷道:“陛下发话,一会儿诸位大人谁拦着可不行,尤其是那几位大将军,臣打不过他们。”
夏侯琢:“哈哈哈哈哈。”
澹台压境:“嚯嚯嚯嚯。”
唐匹敌微微带笑。
皇帝道:“谁也不准插手,就你与朕两个人来试一试。”
叶无坷立刻点头:“行,臣现在去准备,一会儿在场的大人们谁要是出来阻止谁就是狗,大将军们若是先出手阻拦也是狗。”
皇帝看向夏侯琢他们,夏侯琢道:“臣可不是狗,但他既然这么敢说,一会儿陛下试了他,臣倒是也想试试。”
徐绩一脸你们能打的都不是,我肯定也不是。
不多时,叶无坷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里边是一个木盒,他躬身往前走:“外使叶无坷叩见大宁皇帝陛下。”
皇帝问:“你要献给朕的是什么宝物?”
叶无坷道:“门外抠的泥巴一块。”
屋子里的嘴都扭曲了。
皇帝:“哦?倒是少见的宝物,呈到朕面前来看看。”
叶无坷随即弯着腰上前,在他为陛下揭开木盒的那一刻,手中忽然有几根拿掉了箭头的弩箭射出。
皇帝纹丝没动。
却见站在皇帝身侧的冯元衣随手一挥衣袖,那几根弩箭就被荡飞出去。
可就在这时候,叶无坷一低头,脖子后边还有一个发射弩箭的装置,几支弩箭速度奇快的直奔陛下面门。
文臣们全都吓得变了脸色,虽然那箭上没有锋利的箭头,可打中陛下的话那可就惨了。
冯元衣却如信手拈花一样,随便一摘,就在半空之中将那几支弩箭摘了下来。
皇帝笑道:“你只说不让文臣武将阻止你,没说不让朕身边的亲近阻止。”
叶无坷道:“冯总管出手理所当然。”
说着话的时候,他衣袖忽然膨胀而起,衣袖之内,粉末喷涌而出,也不知道他之前他是藏在什么地方了。
冯元衣见粉末喷过来脸色微微一变,身上忽然爆发出一团劲气。
无形之力在身前形成一股飓风,将粉末全都吹开。
连续化解了叶无坷两次刺杀,冯元衣这般修为连夏侯琢都频频点头。
可是一开始没正眼看叶无坷的唐匹敌,此时却看了过来。
没有人注意到一根细线是什么时候被叶无坷垂下去的,那根细线前端穿着一根银针。
细线从陛下面前的桌子下边钻过去,突然废弃直刺陛下咽喉。
冯元衣此时若以内劲出手,难免会伤及陛下,他一眼看过去,还见那银针上以墨汁涂了颜色代表有毒。
他一张口,噗的吹了一口气,凝气如针,将叶无坷的银针吹的飞了出去,咄的一声轻响钉在桌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