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坐堂(二)(2 / 2)

他听出来了。

乐无涯哪是在申斥他,分明是一顶接一顶地给他扣帽子!

他要是把“炮制多少冤假错案”一罪担下来,就不是丢饭碗那么简单了。

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

尚仵作连装晕逃避都不敢,强忍着翻涌的晕眩和剧烈的耳鸣,艰难翻过身来,五体投地地拜倒在地,带着哭腔大呼:“太爷!!小的,小的的确办事不力,可小的纵有泼天的胆量,也不敢如此!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又加以威胁,小的一时财迷心窍,才犯下此等大错,万万、万万、万万不敢炮制冤案啊!太爷明察!”

堂内堂外,一片静寂。

良久,乐无涯才发出一点疑声:“哦?

() ”

“是何人胆大妄为(),敢指使、威胁公职之人呢?这南亭县内?()『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竟是别有他人替你做主?”

尚仵作不敢隐瞒,却也不敢直接指证陈员外,便含糊道:“小福煤矿,派人,派人来……”

听到“小福煤矿”四字,民众发出“哦——”的惊呼怒呼,响成一片。

乐无涯一点师爷:“记。”

师爷才发现自己听得呆了,一滴墨几乎要落在纸上。

他忙擦擦额角冷汗,继续工作。

“小福煤矿?”乐无涯笑,“尚仵作,你当我是五岁孩童?无凭无据,红口白牙,就能指证小福煤矿?万一你来日翻口,诬陷半年前是我指使于你,难道也能作数?”

尚仵作眼看若不举证反驳,便是小命不保,也管不得那许多了:“太爷明鉴,小的不敢!小的月钱少,每月不过半两银。半年前,小福煤矿给我送了20两银子。小的家有八十老母,本想着有了这钱,能给老母打一套上好的红木寿材备着,又怕突然出了这么多钱,太过打眼,就把银子锁在了床下的柳条箱子里。小的家里进账少,每入一笔,拙荆都要记账,半年前这笔银子也记在账上,入账缘由一栏,我不敢直写,只写了送钱人的名字陈福儿,那是小福煤矿的账房管事!笔迹都是半年前的,绝无虚造啊!”

他哭喊道:“太爷明察秋毫,小的这么多年来为衙门,没有不尽心办事的呀!为了老母,才一时糊涂,昧了良心,求太爷、太爷您——”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伤势发作起来,终于是晕厥过去。

乐无涯毫不动心。

尚仵作究竟是事母至孝,想给母亲做口好棺材,还是留着自己花用,都不重要。

下令把尚仵作带到后堂、延请大夫诊治后,乐无涯惊堂木一响:

“传尚仵作之妻,取账本及柳木箱子为证。箱子原封取来,不可破坏分毫。”

“将小福煤矿全部主事人及账房陈福儿拘来对证!”

三个脚力好的衙役,奔去小福煤矿提人。

小福煤矿距离县衙颇远,需要些脚程。

另外两个衙役们登了尚仵作家门,依令传唤尚仵作的妻子,捧着完好的藤条箱及钥匙,一并带返回衙门。

尚仵作妻子乍逢惊变,也不敢抵赖说嘴,老老实实地佐证了尚仵作的言辞。

她亲手用钥匙打开了藤条箱。

内里用蓝花布包着一包银两,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显是许久没有启封过了。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两。

这布料十分寻常,送礼的人也没蠢到塞张纸条标明“xx某年某月赠与尚俊才”,一时间难以分辨是谁送的。

乐无涯端详片刻,取来一张雪白宣纸,和一柄验尸用的干净细毛刷来,在布料上细细扫刮,将上面的积灰扫至宣纸上,竟扫出一层薄薄的漆黑细土来。

乐无涯灿烂一笑,放下毛刷,将宣纸上的细土包好,叫人用干净的纸袋封装起来。

() 办完这事,乐无涯着意瞄了一眼点滴更漏,似是在计算时间。

心算了一会儿,他转向了孙县丞:“孙县丞,衙内还有多少名衙役?”

孙县丞恭敬答道:“太爷要连夜审案,二十名衙役全部都到岗。去小福煤矿的有三个,现在衙内还有十七人。”

乐无涯:“刚才那两个去尚仵作家取箱子的,暂留堂下听用。其他十五个,全都上堂来!”

十五条膀大腰圆的大汉鱼贯上堂,齐喝一声:“在!”

乐无涯:“何青松。”

何青松便是今日下午跟他去抓赌,亲眼见到乐无涯一箭射倒葛二子的。

乐无涯:“你来带头,每个人去小福煤矿账房附近取一捧土,用布裹了带回来。顺便,提五名矿工回来。”

乐无涯确实大方,说是给他帮忙有好处,回来就兑现了。

好处实实在在揣进兜里,何青松正是斗志昂扬之时,声如洪钟地应了一声:“是!太爷,提哪五个?”

“我要身体看上去孱弱的、口音不是本地的、最好是此时此刻还在矿中做工的。要你们自己挑,谁挑给你们的都不许要。你们三人一伍,彼此监管,一伍挑选一名矿工带回便是。”

说完,他抬高了声音:“若有人想看热闹,也可跟着一起去啊。”

这案子审得实在有趣,有来有往,还颇有互动。

百姓们正看得精神百倍,闻言,的确有几个摩拳擦掌,想跟着一起去的。

但人群骚动了片刻,便又静了下来。

这和刚才乐无涯请人上堂看尸不同。

小福煤矿是什么情况,不少当地人心里有些猜测,却实是不便明说。

而不知内情的姜鹤迷糊了一下。

既然都是去小福煤矿,为什么要分两拨去提人?何不一起提来,岂不是更方便?

不等姜鹤想明,堂上的年轻县太爷就笑微微地盯准了自己。

“这位。”乐无涯一指姜鹤,“替本县走一趟,如何?”

姜鹤:“……啊?”

姜鹤:“我?”

乐无涯笑道:“是啊,方才你就站在最前面,如今又见你似乎十分想去,当真是热心之士。”

姜鹤眨眨眼睛,还是没琢磨透。

……他看起来有很想去吗?

乐无涯加重了语气:“先生,请跟去看看热闹吧。”

姜鹤感觉自己仿佛懂了些。

他老实地一点头:“好。”

一队衙役气势汹汹地扑入夜色之中。

姜鹤慢吞吞地跟在最后面,去衙门附近的客栈牵出自己的马,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细长的灰布包裹,四下环视一圈后,微咬下唇,吹了一声口哨。

另一个人鬼魅似的从阴影里冒了出来:“姜哥,何事?”

“再叫一个人去旁听审讯,别漏了什么细节。你再去通报两位小主子一声,我被闻人县令点去,替他做些事。”

那人一怔:“咱们是替小主子做事的,那县令为何差使您去办事?”

他还有半句话,压着没说出口:……您也肯听他的?

姜鹤望着天边明月,将灰布包裹抱在怀里。

在外人面前,他向来是冷若冰霜,仿佛一切都是胸有成竹的:“照办。”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闻人约会这样娴熟地使唤自己。

难道是自己哪里看上去不像客商?或是显露了会武的蛛丝马迹?

乐小将军曾说过,勤能补拙。

所以,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研究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月色渐渐深重,在他抱剑溜溜达达地向前走时,看见有一组衙役一点点挪到队伍最后面。

其中一人蹲下身来提靴子,动作磨磨蹭蹭,目送着其他十几人向前走去。

那落单的衙役眼见无人发觉,微微一笑,刚要起身,身后便鬼魅似的传来一个声音:“快跟上。”

意图溜号去报信的衙役:“?”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商人打扮、个头不高的姜鹤。

姜鹤:“县太爷不是让你们……”

衙役怕他出声,引来还没走远的队伍,忙低声呵斥:“想死啊?滚一边去!”

言罢,他一把搂过姜鹤的脖子,想按着他的脑袋,把这个碍事的客商挟持到一边去。

他眼前霎然一白。

霜雪似的剑刃从他怀里那个细条条的包袱探出,横在了衙役颈间。

姜鹤不和他废话,甚至神情都没怎么变,一脸诚挚的莫名其妙:“跟上去。”

那衙役呆愣片刻,掉头飞快跟上了队伍,跑得犹如见了鬼一般。

姜鹤收起剑锋,继续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琢磨了大半程,姜鹤耳尖微微一动。

片刻后,他朝前猛赶几步。

走在最前的何青松感觉身后有风,一回头,便是姜鹤那张面无表情逼近的脸。

何青松:“吓!”

可他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姜鹤便轻声下令:“都到那边巷中去。”

何青松一愣之下,便忘了翻脸。

他本来就想不通,他们自领公务办差,太爷怎么要派一个白衣跟着他们。

此人相貌不凡,一看就不是本县人士,却这么热心,太爷还三番两次地点他……

小吏往往最擅长观察时局。

前些时日,太爷明明被孙县丞压制得喘不过气来,何以在短短一日内翻身做主,挟雷霆之势,查赌坊、起尸首、趁夜审案?

他难道是……在等一个时机?

想到此处,何青松看向眼前人的神情便发生了变化。

太爷叫此人跟随他们,必有深意!

何青松一摆手。

他的年纪在众多衙役中最长,资历摆在这里,他下的令,其他衙役自是无不遵从。

众人隐入小巷,一盏茶的功夫后,便听见了橐橐靴声。

前去小福煤矿提人的第一队衙役,从大街上走过。

何青松难免讶异:他方才压根儿没听到脚步声,这人便叫他们躲起来?

待他们走远了些,何青松才小声问姜鹤:“避开他们作甚?”

姜鹤不答:“走。”

何青松见他口风极严,便聪明地不再追问。

其实,若他知道姜鹤拒绝回答的理由,恐怕要绝倒在地。

……姜鹤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直觉比旁人强些,觉得避开他们才比较妥当。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一行人才现身继续往前走去。

姜鹤仍是缀在队伍最后面。

走出两百步后,姜鹤猛然刹住脚步,盯着面前的空气,恍然大悟地一点头:“啊……”

闻人县令下令,派出第一队人,把煤矿能管事的全部提走。

那么第二队再入矿,煤矿那边没了主心骨,他们接下来的动作是不是就能顺畅些?

想明白这件事后,他那张常年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放松了些许。

可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又让他恢复了严肃神情。

自己为何要听他的话?

好似……理当如此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