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心里是有怨的。
怨气几乎要冲天。
若放在以前,他绝不会再搭理赫连洲,他一定甩袖而去。京城有数不尽的歌楼舞榭,其中趣味,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赫连洲吗?
可是他这半年来经历太多,几番命悬一线,都是赫连洲相救。赫连洲是他在这个陌生国度里的唯一依靠,他知恩图报,又是年少第一次倾心,竟也能为了这份摇摇欲坠的感情一忍再忍,只求他们不要缘尽于此。
他回头望向赫连洲,赫连洲大概很多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薄唇没有血色,整个人看起来也没什么精气,和平时截然不同。
林羡玉忍不住蹙眉,可转念又想:我为什么要心疼他?我难道不是一样吗?
一样的难过,一样的煎熬。
“驿道不用修了,回到祁国之后,我不会给你写信。”林羡玉说。
赫连洲身形微晃,拿弓的手小幅度地颤抖,在沉默中颓然落下。院中斜晖温煦,于赫连洲而言,却如西风残照。
“为何?”
林羡玉从箭篓里抽出一只羽箭,“信上写什么内容呢?写我在京城过得有多舒心,写我每日逛完歌坊又去逛布庄?还是……写我和扶京哥哥情投意合,终成眷属?”
他抬手将箭扔出去,可惜没扔出去多远,就掉落在地。
可这支羽箭却直直地插进了赫连洲的心里,痛不见血,他的呼吸愈发沉重,半晌才哑声说:“你到底对他有意。”
林羡玉气极反笑,歪头问:“这很奇怪吗?扶京哥哥为人谦逊、温文尔雅,对我也是有求必应,最重要的是,他从不会对我说狠话,不会让我伤心。”
赫连洲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果可以,我又何曾想让你伤心?”
林羡玉愣住。
“我还能怎么办?”赫连洲从未如此刻挫败,“玉儿,你想留下,你刻意不去想以后的事,可我不能不为你考虑。你只记得我在老神庙说的,却忘了那日僧人说过的话,我是克妻之命,你忘了吗?玉儿,我原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我现在不能不信。这世上,除了你爹娘,最希望你平安幸福的人,就是我。”
他放下长弓,走到林羡玉面前,抬手到林羡玉的颊边,又不敢再靠近。
“玉儿,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人,陆谵也好,其他人也罢,你这样聪明,一定能分辨出谁是真心待你。我永远都不会否认,我喜欢你,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对任何人动过心,但是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玉儿,若有来生,我会放弃一切去祁国找你,像陆谵那样陪着你长大,和你相爱。”
这是赫连洲第一次说“喜欢”。
林羡玉怔了许久,而后抬起沾了泪的眼睫,喃喃道:“我不要来生的誓言。”
他望向赫连洲:“我要此时此刻。”
这一句,赫连洲竟有些动摇。
此时此刻,眼前欢爱。
也许他无
需为所有人考虑周全……
他刚想开口,萧总管匆忙赶来,结结巴巴地说:“王爷,宫、宫里来人了。”
林羡玉吓得眼泪都憋了回去。
萧总管急匆匆地走下回廊,“太子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王妃脚腕扭伤,特意派太医来诊治,还是让惠国公亲自领来的,已经快到门口了。”
惠国公是当朝皇后的兄长,太子舅舅,也是太子的最大倚仗,他身为外戚,手握重兵,先后任绛州宣抚使、三州提督,五年前封为国公。他手下有铁剌里、骊涅衮等一众名将,还有一支勇猛无比的金甲骑兵,曾在十几年前的月遥国大战中以少胜多,大破敌军,让月遥国从此称臣,岁贡金银,不敢再进犯北境。
他常年稳居东南,和赫连洲成对峙之势,此次回都城,大概也是太子授意。
林羡玉不明所以,“宫里为什么来人?”
“玉儿别怕,安心待在屋子里,”赫连洲对萧总管说:“把王妃扶进去。”
见林羡玉神色紧张,他安抚道:“不会有事的。”
一直看着林羡玉在床边坐下,赫连洲才独自往前院走,刚跨出门槛,就看到惠国公下了马车,笑意吟吟地朝他走来。
“王爷,别来无恙啊。”
赫连洲略微拱手,“国公身子又硬朗了些,看来丹州真是块风水宝地。”
惠国公面目凶悍,眉弓高耸,鬓角如剑戟,此时露出笑容,也全无善意:“王爷说笑了,赫仑山的风沙覆盖整片朔北大地,东西南北都一样,哪有好坏之分?”
“国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太子听闻嘉屏公主落马负伤,十分担忧,特意让老夫带着太医院在跌打损伤方面医术最精湛的太医前来,为公主诊治疗养。”
“多谢皇兄与国公关心,公主已经无恙,昨日便可下床走动。”
惠国公笑着摇了摇头,“王爷,你我都是战场征伐过的人,怎不知扭伤的严重?有时候看似已经无恙,实则瘀血未除,公主又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还是让太医查看一番吧。”
赫连洲神色严肃。
男女骨骼不同,太医一望便知林羡玉不是女子,惠国公突然拜访,必然是太子察觉出了什么。
赫连洲的面色依旧波澜无惊,不疾不徐道:“不用了,公主受伤之初,我就派人找了束纥神医,讨来他的膏贴,为公主敷上。公主好得很快,如今已无大碍。辛苦国公多跑这一趟了,改日我携公主一同去国公府拜访。”
他态度强硬,一人本就是势同水火,自然也不用多做表面功夫,惠国公看了一眼怀陵王妃的匾额,然后笑了笑,道:“既然如此,老夫就不打扰王爷了。”
他回身走进马车,马车缓缓出发。
半柱香的时间之后,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惠国公步履匆匆,直奔东宫。赫连锡也早早在殿中等候他,见他到来,连忙出门迎接:“舅舅!”
“殿下,如您所料,怀陵王府里果然有猫腻,不管微臣如
何说,赫连洲就是不让微臣进府看望公主,连太医都拒之门外。”
“拒之门外?”
“是,微臣连公主的面都没见着。”
“前些天探子来报,说跟着那祁国公主和祁国七皇子去了赫连洲的马场,一人倒是没有密谋什么,只是那公主言行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祁国的公主,祁国宫规森严,公主更是自幼被教导得端庄贤淑。而这位嘉屏公主,不仅初初来时就敢顶撞本宫,还敢千里迢迢奔赴绛州,闯进军营,本宫越想越觉得古怪……”赫连锡思忖片刻,沉声说:“公主有古怪,赫连洲却拦着不让太医诊治,这不合常理。”
“殿下分析得没错,从常理而言,赫连洲应该是最希望公主有古怪的,他本就是被迫迎娶,心里憋着火呢,结果他竟然一直护着——”
赫连锡茅塞顿开,忽然笑了:“原本以为赫连洲最在意的是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没想他最在意的,竟然是祁国公主,甚至还有可能不是真正的公主。”
他笑得张狂:“赫连洲啊赫连洲,你这个断情绝爱的煞星,竟也有今天!”
他对惠国公说:“舅舅,过几日便是您的六十大寿了吧,届时还请您邀请赫连洲和嘉屏公主一同赴宴。”
惠国公读懂了太子的弦外之音,颔首道:“明白,微臣会安排好一切。”
赫连锡望向手边的计时铜壶,“我倒要看看,他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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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洲意识到了危险,折返回府正好迎上神情同样严肃的陆谵。
陆谵一听惠国公前来,便立即出了厢房查看情况。“出什么事了?”
赫连洲说:“你明日进宫面圣,三日之内,带着玉儿离开祁国。”
陆谵停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已经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
“太子起疑心了,玉儿有危险。”
陆谵也意识到了严重性。
赫连洲将带着这个消息回到后院,林羡玉立即从床上下来,不顾阿南的搀扶,冲到门口,踉跄着扑到赫连洲怀里。
赫连洲扶住他,林羡玉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他等待着赫连洲即将说出口的话。
“玉儿,太子对你的身份起疑心了。”
林羡玉屏住呼吸。
“听我的话,尽快跟着礼队回去,不用服敛息丹,我不放心那药丸,你就直接躲在七皇子的马车里,之后的事由我来处理,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们,直到离开北境。”
林羡玉眼中的色彩一点一点消失。
“玉儿乖。”赫连洲只能这样安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