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死寂,母子俩面面相对,全都说不出话来,唯有崔姨娘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氏冷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弟妹呢?”她问的是殷氏。
“……”萧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憔悴消瘦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
崔姨娘更是垂下了脸,眼睫如蝶翅般微微颤了颤。
察觉出气氛不对,萧氏俯身朝太夫人看去,一边给她按摩着手部醒神开窍的穴位,再问道:“娘,怎么了?”
太夫人看着榻上的长子,又看看榻边的崔姨娘,心里更乱了。
这事早已闹得人尽皆知,也瞒不住女儿,太夫人就言简意赅地把崔姨娘十五年前在扶灵回乡的路上调换了两个女婴的事说了,最后说到了殷氏携一双儿女暂时回了娘家。
萧氏听得瞪大了眼,不敢苟同的看向垂泪不止的崔姨娘。
“映如,你也太不懂事了。”萧氏摇了摇头,轻斥道,“你怎么能因为一时不平,就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件事是你做错了。”
萧氏能明白崔姨娘的心结,崔映如自小与他们姐弟一起长大,与弟弟萧衍早就情投意合,要不是十六年前父亲战败,侯府差点爵位不保,萧衍与崔映如的婚事应该能成,可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
崔姨娘一言不发地垂着秀丽的面庞,只默默地以手指抹眼泪,纤长的眼睫上沾着点点泪珠,楚楚可怜。
萧氏在心中叹气,事已至此,揪着旧事不放也没什么意思。
她定了定神,又问:“阿衍出事了,可有给弟妹那边递过话?”
“大姑奶奶,还不曾。”这一次,回话的是守在门帘那边的王嬷嬷。
侯爷一回来,这侯府上下就兵荒马乱的,别说是太夫人,连王嬷嬷都慌了,也没想到通知侯夫人那边。
萧氏优雅地抚了抚衣袖,正色道:“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弟妹这个侯夫人怎么能不在呢?得把人接回来才行。”
萧衍死死咬着牙,面色阴沉,周身那种阴翳的气息更浓郁了。
若是有可能,萧衍是绝对不想向殷氏低头的。
他甚至想过,等到这次从幽州立功回来后,殷家就会巴上他,殷氏会灰溜溜地回来,他也可以扬眉吐气一番。
可是现在,萧衍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右腿上的剧痛在反反复复地提醒着他,他马上就要是个废人了。
残废的恐惧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整个人濒临崩溃,绝望似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将他网在了其中。
太夫人看萧衍神情不对,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下一片滚烫,失声道:“阿衍,你又发烧了……”说着,太夫人就哽咽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萧氏道:“我亲自去接弟妹吧。”
太夫人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只抓着萧衍的手泪流不止。
萧氏又转而对崔姨娘道:“映如,一会儿殷婉回来,你就跪在门口迎她,可以吗?”
崔姨娘轻轻地点了点头,牙齿咬得下唇发白。
“表妹,这回委屈你了。”萧氏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亲昵,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们两人都待字闺中的时候。
“我知道的。”崔姨娘的声音低哑,眼圈红肿,眼尾的一抹红让她平添几分娇媚。
萧衍摊上了大事,侯府风雨飘摇,爵位堪忧,殷家巨富,唯有殷氏心甘情愿地回来,才有可能花钱消灾,保住侯府的爵位。
这个时候,一切以爵位为重。
这些哪怕太夫人与萧氏没说,崔姨娘也都懂。
萧氏亲热地拉起崔姨娘的手,拉着她一起去了屋外。
见四下无人,萧氏就与她说起体己话:“表妹,阿衍如今这情况,就算勉强保住了爵位,为了让皇上息怒,阿衍也得赶紧退下,将这爵位传袭下去才行。”
“有道是,国不立少主。我们家如今险境重重,烨哥儿才六岁,也太小了,等他长成还要好些年。我还是属意烁哥儿的,听说烁哥儿如今跟着卫国公世子从军,这回怕是要立大功了,由他来袭爵最好不过。”
崔姨娘是个聪明的女人,立刻明白了萧氏的意思,眼睛一亮。
她从小就是在侯府长大的,最了解这位大姑奶奶,微微一笑,很是亲近地说道:“大表姐,我刚才看到微姐儿,知书达理,品貌出众。要是烁哥儿有这个福份,聘微姐儿为妻,那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她就喜欢和表妹这样识趣的聪明人说话。萧氏弯起了唇角,笑而不语。
“你去准备一下吧。”萧氏温柔地拍了拍崔姨娘的肩膀,便走了。
萧氏也没去洗漱更衣,行色匆匆地坐上了马车,让车夫赶往城西葫芦胡同的殷家。
殷家在京城的住所是一栋五进的大宅子。
京城居大不易,想在京城买宅子,不但价格昂贵,地段好的宅子更贵,而且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好宅子。
殷家能有这样大的宅子,哪怕是外城,也足以见其底气十足。
马车停在了狭长的胡同里,上方郁郁葱葱的树冠为她遮挡住了盛夏灼热的阳光,一丝清风吹进胡
同里,光影摇曳。
萧氏定定地望着前方的宅子,眸子幽深漆黑。
若是如弟弟所说,皇帝真有这个打算的话,怕是会像十六年前一样了。
当年,侯府几乎耗尽家财,才保住了爵位。
爹爹曾说:江南殷家其富可敌国。
这次,幽州战乱方平,朝廷正是缺钱的时候,皇帝怕也在头大……
萧氏双眸中闪着灼灼的锋芒,吩咐外头车辕上的婆子去叩了门。
“笃笃笃。”
殷家的角门很快就打开了。
没一会儿,门房婆子就匆匆地跑去了殷婉的院子,经由大丫鬟通禀后,轻手轻脚地来到了东次间门。
一进屋,就听到男童摇头晃脑的背书声:“……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
“这几句我背对了吧?这句有二姐的名字,我背得很顺的。”萧烨得意洋洋地自夸道。
“对了对了。”萧燕飞往萧烨身前的碟子里放了一颗粽子糖,“奖励你一颗糖。”
姐弟俩说好了,萧烨背对了一篇,就给他一颗糖,背错了,则拿走一颗。
“有十颗糖了。”萧烨美滋滋地拨了拨碟子上的那些糖,炫耀地笑了笑,瞳孔里似闪着星光,“二姐,你还要继续考我吗?”
“那是自然。”萧燕飞兴致勃勃地翻着手上这本《幼学琼林》,打算找句拗口的句子让他背。
“姑奶奶,”门房婆子很快走到了罗汉床前,恭敬地对着殷婉禀道,“侯府那边的大姑奶奶来了,想见您。”
“不见。”殷婉淡淡道,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哪怕侯府此前并没有派人过来报信,但是侯府在京城请了多少大夫给萧衍诊治,萧衍又是什么情况,殷婉知道得一清二楚。
殷家的产业遍布大景各地,在京城也有几家医馆是殷家名下的,只是这些事,她从来没有在侯府提过。
门房婆子应了一声,就匆匆地打帘退出去了。
萧燕飞放下了手里的《幼学琼林》,抬眼看着那摇曳的门帘,似笑非笑道:“大姑母这么急着过来,怕是这次爵位难保。”
这一点,殷婉自然也明白了,冷冷一笑:“吃了一次亏,又岂会再上一次当?”
萧烨一手托腮,似懂非懂地看着娘亲和和姐姐,咀嚼着娘亲这句话,眼睛一亮,插嘴道:“夫子说了,遭一蹶者得一便,经一事者长一智。”
是不是?是不是?
小家伙睁着清澈的凤眼,一眨不眨,只等着娘亲的赞赏,就差把自己的头往殷婉手边送了。
“说得对。”殷婉莞尔一笑,奖励地往萧烨的嘴里塞了一枚粽子糖。
看着这一双儿女,殷婉心里淌过一股暖流,温柔地摸了摸萧烨的头,又抬手给女儿理了理鬓角那缕调皮的碎发,眼眸异常的明亮,轻缓却笃定地说道:“放心,该是你和烨哥儿的东西,我自然会给你们都讨回来的。”
“幽州大捷,顾世子很快就要凯旋回京了……”
女儿的名字如今还记在崔映如的名下呢,她的燕飞可不能被当作一个庶女嫁出去。
从认回女儿的那一刻起,殷婉无时无刻都想把族谱改回来。可是,她知道但凡她主动提出,只会被萧家拿捏住。
萧家那些人,贪心不足,惯会得寸进尺了。
所以,她要等的是萧家主动开口求她。
她不着急。
她有的是时间门,如今这急的人也不会是她。
说话间门,殷婉唇畔的笑容更加温和,眼神坚定、自信,而又骄傲。
在阳光温柔的抚触下,明丽动人的女子神采奕奕,宛如一朵娇艳的牡丹花恣意绽放,冠绝百花。
萧燕飞深深地看着殷婉,片刻后,突然道:“娘,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