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你说的什么?”
从来端凛不苟的一个人,突然说起了胡话,簪缨急得上手去扳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找他的眼睛,“小舅舅,看一看我。”
卫觎听着少女本身就软的嗓儿更黏嗒了下去,像哭腔,心脏一紧又一松。
任由她扳弄着,抬起一线眼皮。
簪缨从中看到一点疲赖的谑意。
她钝钝地一停,撒手直起身,用雪丝缎垂系在背后的长发已滑到了胸前来,如瀑如绸的粗密一捧,随着她呼吸连峦起伏。
簪缨脸上有点想恼又恼不出的样子,却怕自己想错了,直视着这人,拿手背在他额头轻轻一碰,是冰凉的一片。
这个好骗的孩子立刻明白了过来,转身,背着手踢踢踏踏地往外走。
卫觎一直盯着她走到门边,没有停下的意思,才唤住:“阿奴。”
簪缨低头盯着舄尖前的小门槛,心说,只许他逗她玩吗?
可再一想,他裹着裘也不见得舒坦到哪里去,大抵是没力气追出来玩这无聊把戏的,簪缨负气走回屋里。
等看见那张雪白无血色的脸,她鼓起的双腮又瘪了,低声商量,“舅父有事叫我就是,别拿这个玩笑啊。”
卫觎觉得自己该着被说,嘴上散漫,“都是手下人胡闹的,别放在心上,我无事。”
他喝净了杯里的水,随意撂在手边,让她坐,“听说拒了公主的册封?”
“嗯。又不值钱。”簪缨无比自然地在他对面寻到一方蒲席抱膝坐下。
这是胡人妇孺的坐法,在中原人看来很不雅致,然而要紧的是舒适。在小舅舅面前,簪缨用不着直腰直背地做规矩,朝他微仰着脸,一副等他指教的模样。
卫觎眼底的霜色化了些,“法子好是好,只是用行宫去换,给他脸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卫觎生有反骨说得起这句话,可依簪缨自己,尚不能与天子硬碰。但刚有刚的办法,柔也有柔的主意,簪缨神神秘秘摇头:
“之前都想好了,倘若宫里同意,这笔钱也不会都由唐家出,我有后手,不做这冤大头。”
卫觎见她摇头晃脑的样子,慢慢舒开眉头。
他不细问她的计划,只想起,最初的时候,她在他身边时连看他一眼都要偷偷的,向他学舌,也宛如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裳……
现下她蜕变得如此大不同了。
他忽有些后悔拘了她过来。
其实不该扰了年轻人一起相处的兴,她还年少,自该多沾染些鲜活气,他这里冷气霜息的,有何意思。
正想着,簪缨倾了倾身,主动告诉他说,“是阿玉出的计策。他教我把书策读透的法子,譬如战国策开篇,‘秦师兴兵求九鼎’,通篇只讲一事,便是借势造势,琢磨透了,许多事上便可化用,甚有道理。”
卫觎手指头毕剥一响,深邃起眉眼,“阿奴。”
——他这里如何便没意思了?那围棋、用策,他难道教不得么。
“嗯?”说得正兴起的簪缨轻轻一顿,漏出一声小动物般的鼻息。
男人垂下眼,“你知我为何叫十六?”
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簪缨曲翘的黑睫眨了眨,乖顺摇头。
“我未出生前,有个从西边东渡来的讲经和尚,给我父亲相过面,说他这辈子该有十六个儿子。”
卫觎余光见她听得惊讶仔细,像讲故事一般嗓音娓娓,引着她听,“当时南朝显贵的风尚,大肆蓄姬买妾,一品之公养有十数子并不稀奇。我父母情笃,父亲连一房妾室也无,怜惜先母体弱,必不能得十六子,便在母亲生我后,取了乳名叫十六,敷衍其事。”
簪缨听得轻屏呼吸,她知道,卫家夫人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故去了。
卫觎的神色颇寡淡,“当时佛教新兴,信众甚广,我母亲病逝后,便有人私下说我父子违逆天命,遭致报应。”
簪缨抱紧膝盖,锁紧眉头,“这是何等道理!那和尚还活在世上吗?”
卫觎不觉笑道,“若在,你打算如何?”
“我替你抓过来,揍他一顿出气可好?”簪缨自己也知她讲的笑话不好笑,说完屋子便静了。
半晌,她泄气般说,“小舅舅,你别信他说的。”
“一个字也没信过。”卫觎向来讳谈家事,但说给她听,却是不碍的。何况这些都不重要,他状若无意地吐露:“我还有个表字,我字观白。”
簪缨点点头。
他看着她,上下唇轻碰,“你叫一声。”
这一句声轻如雾,说了,却没让人听清。
簪缨只见他薄薄的唇线像柳叶锋。
长者尊讳,依礼,小辈不可直呼。簪缨只能在心里想:道家似乎有虚室生白一说,道德经又说“常无,欲以观其妙”,观白,卫观白,这像个道家的字。
道教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