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改朝换代, 君公无权,而晋帝掌生杀予夺……
……若君公对流光榭之事不知情,他此时讲出此事,只是为君公徒添烦恼。君公已然无权与晋帝对抗, 若为此事与晋帝产生冲突, 招了晋帝杀心, 就是他谢邈多嘴, 害了君公, 害了长乐公府……
……若君公对流光榭之事实则知情,然只能当做不知, 他谢邈偏要在君公面前提上一嘴, 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君公,此事并不隐秘, 他谢邈知道,楚帝禅位之后,是如何无能, 连自己的妻子, 都无法保全……
说与不说, 都似不对,在晋帝威权之下, 有些事,也许就该深埋心底, 永不提及。
心中的飞快思量,在外只有一瞬。太医谢邈,含笑恭对旧主道:“没什么,下官只是在想,今日来, 怎么不见夫人和小公子。”
静静凝视的眸光,在太医含笑的面庞上,略停一瞬后,无声落下。颜昀未再追问,只是道:“他们入宫去了,今日宫中,顾婕妤开赏芳宴,为永王遴选伴读,琳琅与阿慕,皆在受邀之列。”
谢太医见君公说话时眉间似有隐忧,好声宽慰道:“下官行走宫中,听说永王殿下性情纯真,是极易相与的,而顾婕妤……今日既是这等场合,料想她纵与夫人有旧怨,应也不至,当众做出出格之事。”
那位顾婕妤顾琉珠是何性子,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在此事上,颜昀原劝琳琅不必应邀携子入宫,但琳琅在犹豫再三后,还是说,她与顾琉珠到底是同姓姐妹,总不能一世交恶,霍翊既死,平州之事既已过去,如能与顾琉珠重修关系,也是好事,她如若坚持推辞邀请,倒显得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对旧事耿耿于怀了。
他听琳琅如此说,也不能再拦,只是有些懊悔当年,未将顾琉珠这一无是处的女子放在眼中,只将她同霍家人一起撵至平州,让琳琅眼不见为净而已,未对她真下死手,以致她今日,还有翻身折腾之机。
她将晋帝后宫与前朝,折腾个天翻地覆,也与他无关,只是,若她想动琳琅与阿慕……颜昀思量片刻,问道:“那顾婕妤如今身边使唤的,可有楚宫旧仆?若有,可知名姓?”
“下官不知”,谢太医含愧答后,又道,“下官回去后,会留心此事。”
“多谢了。”
谢太医听旧主用语如此客气,心中更愧,酸涩着声音道:“谢邈昔年蒙君公大恩,如今却不得不为一家老小性命生计,侍奉新主与新朝。每每想起,心中愧极,总觉得对不住君公……”
“无妨”,颜昀神情平静道,“既然医术高超,有回春妙手,就当悬壶济世。若为我一人,不再救死扶伤,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谢太医听后神色更惭,“君公谬赞,这回春妙手,谢邈愧不敢当。下官在楚宫侍奉多年,却只能坐视君公身体一天天坏下去,对于夫人的失忆症,也一直是束手无策……”
听及“失忆症”,颜昀澄静眸光,微微一闪。他淡说一句,“那时是我忧思用身过度,若非当时太医尽心调养,现下应是更糟”后,静默片刻,又缓缓开口,“夫人的失忆症……”
此一句,似系着深重的心事,如乱麻纠葛,难以决断。颜昀沉吟良久,终未再就此说什么,只是复又望向窗外秋千上的绯红落花,声音静静地道:“顺其自然罢。”
绿绮轩中,榻上的女子,从醉睡中醒来时,已近黄昏。她一睁开倦沉的眼皮,便见儿子阿慕靠近前来,依依唤道:“娘亲~”
琳琅只记得自己被顾琉珠强行劝酒后,便醉得厉害了。至于如何来到这里、在此见到何人、此间发生什么,则完全记不清楚。
醉后酒醒,令她感到有些头疼,她一边扶着头,一边坐起身来,问阿慕怎么也在这里。
颜慕一边扶着娘亲,一边乖巧答道:“我和永王玩完回来后,到处找不到娘亲,很是着急。永王见状,就帮我去问婕妤娘娘,而后告诉我,娘亲吃醉了酒,歇在了绿绮轩。我知道后,就赶紧来到这里,守在榻边,等着娘亲醒过来。”
他说着又忍不住微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娘亲吃醉酒呢。”
琳琅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从前宴膳中用酒,最多也只饮几杯不致醉的清淡酒水而已,好像还从未醉得这样厉害过。她在儿子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问他道:“娘亲醉时,耍酒疯了没有?”
虽没有相关记忆,但却不禁这样一问,好像她从前,真的曾经,因酒忘形过。
颜慕摇头,“我来时,娘亲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在榻上,并没有说什么做什么”,说着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不像爹爹,吃醉了不仅脸红红,话多了许多,还娘亲走到哪里,就要跟到哪里,一直牵着手不松开。”
其实颜昀吃醉酒,也就记忆里那一次。因那次颜昀行止,着实与平日大相径庭,也给那时年幼的阿慕,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琳琅因儿子的话,想起当时情形,又是微羞又忍不住微笑时,见阿慕又好奇地问她道:“我是爹爹的儿子,我喝醉了,也会像爹爹那样,牵着娘亲的手不松开吗?”
因为阿慕年幼,平日里,琳琅还未允他私自喝酒。她听儿子这样问,笑抚了下他的脸颊道:“等你爹爹身体好了,让你爹爹教你喝酒,到时候就知道了。”
颜慕笑,“娘亲有两只手,到时我和爹爹,一人牵一只。”
琳琅随阿慕的话,拟想那父子同醉的情形,忍不住笑出声后,又微肃神色,轻点了下阿慕的小鼻子道:“在这之前,可不许偷偷喝酒,不然你爹爹知道了,要生气的。”
“爹爹才不生气”,颜慕微微拉长的童音,带着被深深宠爱的自信与自豪,“爹爹从没有生过我的气。”
他再看向母亲,目含期待地紧张问道:“娘亲会生阿慕的气吗?”
面对这样乖巧可爱的孩子,谁人能硬下心肠?!微板着脸的琳琅,只片刻,便绷不住笑了,揉了揉身前的小脑袋道:“舍不得生气。什么人能那样心狠,舍得对我们阿慕生气呢?!”
颜慕立笑得眉眼弯弯。他拿起地上的绣鞋,要帮母亲穿上,并道:“娘亲,我们快出宫吧。不然宫门落钥了出不去,我们还得去找那个皇帝……我不想见到那个皇帝……”
琳琅敏锐地感觉到儿子话中情绪,心中一突,认真打量着儿子面上神色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想见那个人?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颜慕见母亲如此紧张,微一顿后,立将头摇如波浪鼓般,嗓音平常道:“没有,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罢了,冷冰冰的,看着就吓人。”
琳琅原担心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穆骁,连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听儿子如此说,神色亦无异常,才暗松了口气。她笑对阿慕道:“娘亲也不想见那个人,我们回家去,离他远远的。”
颜慕笑着点头,殷勤帮母亲穿鞋下榻。母子二人离开晋宫,回到香雪居时,正近用晚膳的时辰。一家人笑着说话、用罢晚饭后,白天玩到出汗的颜慕,被侍仆季安领去沐浴,琳琅则携颜昀转至内室,同前几次一样,帮他更换包扎伤口的涂药绷带。
与之前羞见颜昀身体相比,现在的琳琅,在多次为颜昀换药擦身后,再见颜昀上身宽衣,已是心态寻常。
她在解了颜昀腰背伤处的绷带后,一边在将刚调好的药膏,细细涂抹在新绷带上,一边随意闲话,问颜昀今日一人在家,都做了什么。
颜昀刚说了一句“今日谢太医来过”,就见妻子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他,一双清澈的秋水双眸中,全然蕴满关心,尽等着他的下文。
清淡唇际,不由浮起笑意,颜昀温声对妻子道:“谢太医说我身体恢复尚可,若能体不受累、心无挂牵地好好调养上一两年,应能将身体底子,渐渐彻底调复过来,慢慢可与常人无异。”
“那便好好将养着”,琳琅闻言欢喜道,“阿慕还等着你身体好后,教他喝酒呢。”
颜昀笑,“怎么好好的,和孩子说起酒来了。”
琳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今日在宫中吃醉了酒,还累得阿慕守在榻边照顾我。”
颜昀知道妻子平日从不贪杯,如今这形势下,应更不会在那座穆氏皇宫,放下戒心,沉迷于杯中之物。他闻言心中一警,问道:“怎么回事?怎在宴上饮这么多?”
“也没多少,就一杯而已”,琳琅听颜昀声气紧张,宽慰他道,“是我自己酒量差,又大意,以为只是清淡果酒,饮一杯无妨,没想到那是烈酒,仅一杯,就让我醉了。”
她看颜昀依然神色微凝,怕他多想忧心,转移话题,促狭笑对他道:“不过我虽然酒量差,但醉中情状,据阿慕说,一直是安安静静睡着,并不烦人。不像某人,醉了就要跟着别人走来走去,一刻都消停不下来,让一个当时三四岁的孩子,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到现在。”
那是他在琳琅与孩子面前的唯一一次醉酒,心中深藏之欲,皆被那夜美酒勾放出来,平日里的沉静自持,被他纵容地压在心底,他在醉了的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自己醉了,放纵醉了的自己,本能地随着浮起在心头的欲|念,纵情行事。
颜昀想到自己那夜,牵住琳琅的手,就不愿分开,她去哪里,便要跟去哪里的模样,同妻子一般,忍俊不禁。
他低头闷笑片刻,不由想起那夜后来,他与琳琅同入帐内、欲亲琳琅之事,唇际的笑意,又微微凝住。他抬眸看向妻子,见原正笑着的妻子,也笑意微滞,显然是与他心有灵犀地,想到了一处。
帐内气氛,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不知名的情愫,于其中默默流淌。良久,颜昀轻轻唤一声“琳琅”,正低着头涂药的女子,手微微一颤,低低“嗯”了一声回应,却未抬头。
颜昀静了静道:“抱歉。”
琳琅本因忆起那夜颜昀似欲亲她,心中乱乱的,又听颜昀唤她,怕他提说那时之事,抑或,要似那夜再度亲她,不知要如何是好,心中更乱时,却听颜昀忽然对她道歉,惊讶抬首道:“……怎么了?”
颜昀从旁拿出一本书,边翻开边道:“今日谢太医走后,我一人无事,去居内书房看书,在打开这本箫谱时,没留意里头夹着一张画,不慎叫它飘落到砚台上,污了大半。”
琳琅接过看去,见墨迹所污的,是画中花树,原先的桃李芳菲,被染成了墨云霭霭,而花树下抚琴弄箫的年轻男女,与正青稚起舞的小女孩,还是完好的。
这是她六七岁时所画,画工稚嫩而认真。琳琅也有些年头,没见到这幅画了,乍然再见,不由微怔片刻,而后方道:“无妨,这只是我幼时涂鸦之作,不值……”
“不值什么”四个字,在心中想下,却卡在喉咙间,久久说不出来。
琳琅垂眸凝望着这幅幼时画作,良久,轻轻地道:“我的母亲,是霍家一个不知名的庶女,当年我父亲为攀成国公府权势,娶我母亲为正妻。我母亲不知道这桩婚事对我父亲来说,只是搭上成国公府的一条梯|子,尤以为我父亲是真心爱慕她,在婚前写留下一些诗词,想象着婚后与我父亲琴箫合鸣、鹣鲽情深。
后来,真正嫁到顾家后,我母亲虽受正妻礼遇,但却不得不天天亲眼看着父亲,与他钟爱的妾室柳氏,恩爱情好。若能放下对丈夫的期待与爱,母亲她或许不会积怨成疾。但,她始终念着从前在成国公府宴园里,款吹长箫、和她琴音的红袍探花郎,最终在情伤下,郁郁病逝。
母亲死后,父亲就将心爱的妾室,扶为了正妻。他与继室的儿女,其乐融融,我这为母带孝的嫡长女,在顾府之中,倒像是个外人,是个多余而又碍眼的存在了。
父亲或许也觉得我的存在,碍了他与他真正的妻女,阖家欢乐,在一日,同我说,府中喧闹,而别苑清静,说我身体不好,若搬去别苑静养,有利身心。
我便搬到这里长住,从母亲旧仆口中,渐渐知道了那些往事。在翻看母亲生前那些饱含期待的诗词时,我心中很是难受,忍不住想,若母亲期待为真就好了,那样,她有爱她的丈夫,我也有爱我的父亲,我们一家,将是真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美满无忧,一世不离。
想象着母亲诗词里的美好画面,想象着一个真正相亲相爱|的|家庭该有的模样,我在六七岁时,画下了这幅画。
那时年幼的我,尽管明知母亲已逝、画中情景已不可及,但,一个小女孩,仍对父爱难以割舍,对冷情的生父,始终在心底抱有一点期待,想着他既能将另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我与他,也终归是血浓于水,他不会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爱我。
但,一年、两年……时间终将一个小女孩的所有期待,都磨光了……这幅画,也被我随手夹在书里,压在了书箱最底下……”
泛黄陈旧的画纸,被轻轻放回书中,琳琅抬起头来,深深望着身前的丈夫,拢帐的榻灯光照下,眸波柔漾,若有星子横流。
“虽将画压在了书箱最底下,但,想要一个家的愿望,自那时起,一直留在我心中,未曾遗忘。我一直想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家人之间不只是仅有‘夫妻’‘父女’的名义而已,而是真正有爱,彼此相亲。这个家,你和阿慕给我了,我本以为遥不可及的一个梦,你和阿慕给了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家了。”
颜昀见妻子眸中隐有泪光浮动,心中一颤,欲抚她眼睫,尚未抬手,妻子已垂眸低下头去,拿起涂好药的绷带,靠近前来,为他包扎腰背处的伤口。
这是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颜昀垂在膝上的手,略动了动,终压抑着未抬起时,为他包扎好伤口的妻子,却已温柔地轻轻拥住了他。
她靠在他心口处,微仰头看她,明眸若水,如映人心,“谢谢你,谢谢你,昭华。”
颜昀望着怀中湿润的眸光,平日里刻意压制的爱意,情难自禁地涌上心怀。他不再克制地抬手抱住他的妻子,深深望着他在这世间唯一深爱的女子,在心中情意的冲涌下,渐渐倾身。
琳琅感觉到颜昀似要亲她,这一次,她不再似从前楚宫那夜,因心底的生疏与陌生,难以自禁地感到惊惶不安,甚至,想要避开逃离。
她依在他温暖的怀中,依在她的温暖港湾里,心中虽还残留着两分紧张,但见颜昀缓缓靠近,心中已无逃离的冲动。
为何要逃离?颜昀不会伤害她,永远不会,他爱着她,他是她的家人,他们永远不会互相背弃,永远,永远不会。
轻轻落在唇角处的温柔,如春风拂过柔软的花朵,一触即离。春纱帐内,颜昀微微退开身去,唇际的笑意,如一弯月色,轻轻浮起。
琳琅亦不禁微弯唇角,灯映红纱,在她面颊处落下淡淡晕红,她微红着脸,与正浅笑看她的夫君互望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相拥的二人,眼中皆映着彼此,眸光微湿,而笑意轻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