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沈檀漆看着她在风雪夜里一步步走远,心口莫名空了空,身体止不住地发抖,面前飘来一片浮光,忽闪着跳动,在他手边晃了晃。
他伸出手点去,天地间漂洋落下的雪花一刹那消失。
浓雾里,他看到小孩躺在床榻上沉沉睡去,而那女子就守在他的床边,一遍遍地给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会好起来的,阿漆别怕,坚持下去。爹已经收到消息,很快就会赶到了。”她哽咽着安慰,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在被褥上,洇出一片苦涩的湿痕。
她还没有找到那鲛人,娘家从飞鸾宗请来了几位厉害的修士,他们给阿漆把过脉,却都只是摇了摇头,谁也没办法治她家阿漆的病。
她掖了掖被角,在小孩湿透的额发吻了吻,披好外衣出门。
必须要找到那鲛人,这已经是她和阿漆最后的机会了。
踏着咯吱咯吱的厚重雪地,她撑着纸伞,步履蹒跚地在长街里四下打听。
街上闲散的老汉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妖族,没见过,找妖族上闻秋城去啊,闻秋多得是妖。”
“什么狗屁鲛人,你也信那些说书的鬼话,鲛族在这世间何其稀缺,真要有鲛人,早被城主府供起来啰!”
城主府,对,说不定城主府处可以打听到那鲛人的下落。
她怔愣了片刻,连忙对那人道谢,随后忙不迭地朝着裕冬城主府赶去。
在她走后,沈檀漆快步跟上,听到那些老汉的嗤笑声:“真有鲛人,那鲛人哪是她请得动的。”
“什么鲛人,都是写戏本子的胡编乱造罢了。说那鲛珠可以通古今未来,将人送到极远的地方去,编得跟神仙似的,真有这样的东西,早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从未来而来了,我怎么一个也没见着?”
“就是,听传言说,那鲛人可不是白白给人实现心愿的,想要鲛人帮忙,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也听说过,鲛人要完成凡人的心愿,会把那凡人给活活吃了,那女人身上几两肉都没有,估计鲛人连吃都懒得吃她。”
一群混账地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沈檀漆冷冷地回看向他们,明知这都是过去的事情,可他仍然胸口燥郁难耐。
他不想再看下去这些痛苦的片段,可是鲛珠的浮光还没有出现,沈檀漆只好默然地跟在女子身后,看着她冷到搓手哈气,眼睫上都还挂着雪花,心头酸疼不已,好想帮她捂一捂手,想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下披在她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难过,他们分明没有半分的血脉相融。
“阿漆…”女子脸色冻得苍白极了,她的精神快要支撑不住,像是只剩一口气吊着,“如果鲛珠真的能送你离开,只要你活下去,走得越远越好。”
沈檀漆登时愣住,将她的话在口中反复咀嚼,“越远越好,送我离开?”
十岁那年,他被楼上扔下的花盆砸到脑震荡,失去了十岁以前的
所有记忆。而书里的沈檀漆也正是十岁生了大病,险些没了半条命。
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兴许……他本就生活在这个世界呢?
是深海鲛珠,将他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脑海里蹦出这样一句话。
沈檀漆指尖微颤,那深海鲛珠可能真的有将人送去更远的地方的能力——把十岁的他,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只为保全他的性命。
如此一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像大夫人这样温柔善良的人,怎么会教出原身那样恶劣阴狠的纨绔子弟,这本来就说不通的!
他激动地看向大夫人,在她面前努力地晃着手,“娘,你就是我娘对不对?”
大夫人浑然不觉,本就是在记忆中的人,哪里听得到沈檀漆心急如焚的呼喊。
“娘,你说说话,好不好?”沈檀漆眼泪一颗颗掉落下来,他想要抱紧大夫人,却只能触碰到一片虚无,“我回来了,我会活得好好的,你看看我。”
求求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长高了,握得动剑了,在宗门大比拿到了好名次,还被很多长老看重,有了对我极好的夫君和个可爱的孩子,我以后会治好爹的病,会好好经营沈家,保护朔夏城,我现在过得很好,可是你……再也看不见了。
眼泪掉进雪地,被漫无边际的洁白吞没。
泪水流干,他嗓子也没出息地哭哑了,沈檀漆渐渐冷静下来,就像小时候那样,像个跟屁虫似的,静静跟在大夫人身后,擦掉眼角的泪。
再看一会也好,鲛珠啊鲛珠,可不可以让他再看看他的娘亲的笑容。
只想再看看她的笑。
不知走了多久,女子终于走到了城主府前,裕冬城主的府邸没有朔夏城那样气派,门口老树的枯叶落进雪地,红梅碾入尘泥,一片寂寥萧瑟凄凉。
女子试探着敲门,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她低下头,跺了跺脚。
“有人吗?”
“民女求见城主大人。”
这个天气,所有人都在家里温暖舒适的火炉暖炕上待着,没人出来走动,城主府门前更是连个护卫都看不见。
她又跺了跺脚,脚趾好像已经快要没有知觉了似的,焦心地四下望去,却看见在城主府附近的屋檐下,被大雪掩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这样的鬼天气,怎么有个孩子在外面?
女子吃了一惊,连忙快步走过去,抹开那小人的脸,立即松了口气。
这孩子脸蛋冻得通红极了,眼睫被雪花给粘住,睁也睁不开,女子伸手搁在他的额头上,发现竟比自己冻到没有知觉的手还要亮,没有半分人的体温。
可是他的脸却又这样红,和染上风寒了似的。她把自己头顶的兜帽摘下,严严实实地围在小孩的脸边,望着面前的城主府,低叹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