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澜遣了内官去寻落薇的时候,席间一片静默,叶亭宴坐在原处,几乎被自己的荒谬想法欺骗过去。
他一时间几乎没有办法分心去想落薇今日的谋划是冲着谁来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愿思索宋澜看了会有什么反应,只是翻来覆去地想着,她写了这样的两句话,她写了这样的两句话!
就算这仅仅是她如今用来铲除政敌的托辞,或是借由当年之事为自己的野心铺路,这样的两句话——她对他有愧吗、有悔吗?
更加异想天开些……
叶亭宴几乎不舍得继续想下去了。
直到他看清了她惨白的面色,和微不可闻的摇头。
从烈火坠入寒冰不过如此,他低头去看自己攥着酒杯的手,发现自己满手都是冷汗。
她这一场谋划,竟被玉秋实看穿了么?
叶亭宴平静下来,细细思索了一番。
方才落薇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琢磨得一清二楚——这令他心神大震的两句话,原是宰辅为了反击而镂刻的。
落薇想借《假龙吟》叫宋澜觉得受到了玉秋实的威慑,而玉秋实反将一军,同样借了当年之事,想叫宋澜觉得她后悔了。
这个人在皇庭之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这样的日子,难道就是当年她做出选择之后想要的吗?
叶亭宴冷冷地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酒杯扣在了桌上。
落薇的目光从叶亭宴身上挪开之后,便落到了他对侧的玉秋实身上。
玉随山身为相国公子,心智和武功都甚是平庸,一心想要为父亲做些什么,牵涉到歌谣案这样的大事当中,本应不敢向他父亲吐露分毫的。
可玉秋实却只是遥遥地看着她,轻轻挑了挑眉毛。
那一双皱纹横生的眼中,藏了带着杀气的笑意。
这时落薇才确信,这两句话必定是玉秋实换上去的。
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窥破了她的局。
在春猎被牵涉、损失了林家这一助力的情形之下,他竟忍得住一言不发,生生地等到今日,狠狠反将她了一军。
如今局势,尚在他的谋划之中,而她却暂落下风,连他的后手是什么都不知道。
从宋澜登基以来,玉秋实从未放心过她,多次向宋澜提议,放一个能够掌权、又不知他们谋划的皇后在身侧,实在是不知何时便能引燃的火药。
而宋澜尚且年幼,不甘心被玉秋实彻底掌控,所以一直含糊,放任他们二人在朝中
斗法。
但落薇知晓,宋澜心中必然也时刻担忧她会知晓当年之事。
而玉秋实今日所为,就是对她的试探。
所以当务之急,她千万、千万不能叫宋澜和玉秋实看出一丝破绽来。
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可若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要因这两句话惊怒、伤心,执着地想要追根究底,但追根究底下去,会不会将她自己牵涉进来?玉秋实这么大胆,有什么后手等着她?
一时间,落薇进退两难。
所幸她说了方才那两句话后,宋澜也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丝毫不关心兄长旧事的神情来,匆匆安慰了她两句。
玉秋实起身过来,拱手道:“自上巳以来,市井之间便有人刻意散布不利陛下的言语,此举视同谋逆,如今他们这样大胆,竟将手伸到了皇城之中!臣以为,此事必得彻查。”
他看向落薇:“娘娘以为呢?”
玉秋实为何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他不知晓玉随山被牵涉其中,还是已经想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落薇勉力平静了心神,答道:“自然。”
*
会灵湖上一场宴席就此而散,窥破如此皇家密事,在场众人谁敢多话,连出宫时女眷问起皇后娘娘为何突兀离席,都不敢多言一二。
许澹虽不是皇帝亲臣,但他如今在琼庭中声名尚好,今日便被上峰同带了来,见众人噤若寒蝉,不由满心疑惑。
出了东门,众臣各上马车,许澹从马匹之间艰难穿过,突地看见了点红大会那一日与他对话的持觞士子,不由高兴唤道:“兄台!”
他匆匆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兄台可还记得我?当日点红大会,你我有缘,曾有杯酒之谊。”
常照缓缓回过头去,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才道:“哦,是小许兄弟。”
许澹高兴道:“正是,上次匆忙,没有来得及问及兄台姓名,后在琼庭似乎见过几次,只是我身在藏书阁,实在繁忙,来不及上前问好。”
常照也笑道:“无妨,我姓常,单名一个照,小许兄弟唤我平年就是。”
许澹与他相对行礼:“我字泊明,有礼了。”
两人顺着东门外的御街行走,絮絮谈了一些琼庭中事,见常照得了银鱼袋,许澹还多问了一番他的升职趣事,听得啧啧称赞。
出了御街,他终于按捺不住,揽着常照肩膀问道:“方才在席间,我真是心惊肉跳,上回见平年对当年之事如数家珍,不知你可知这‘汀花台上冤’,究竟是什么事?”
常照今日比起上次寡言少语了许多,听了这话才讶异道:“你瞧见那盏上的字了?”
许澹连忙捂嘴叫他噤声,低语道:“那位叶大人当时持杯谢恩,走回来时正巧在我身侧,我耳力好,听见他不可置信地小声念了一遍。”
常照便再次不说话了,许澹也有耐心,二人沿着御街一路走到汴河,在丰乐楼中开了个雅间,许澹上前去开了窗户,发觉此处正巧能瞧见汴河之上被封锁的汀花台。
常照走过来,望着窗外,有些出神地说道:“当年陛下登基之后,为刺棠案寻找凶手,定了位首犯——他们的跪地石像,如今仍在汀花台上,你可知晓这人的身份?”
许澹点点头,又摇摇头:“听人提起过,可汴都众人视刺棠案为禁忌,说得极少,我好似只知晓他们的姓名——是当年的科考士子?”
“是,”常照道,“却也不是,倘若只是普通的举子,如何能有这样广的牵涉,刺棠案牵涉世家权贵不下百人,连五大王都……”
许澹惊道:“不说是暴民么,竟有这样的连坐?”
常照抬手关了窗户,为许澹添了一杯酒,笑道:“泊明若想知晓,那我便细细为你道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