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是错觉,修士们总觉得女子在同长宁说话时,语调相较之前要柔和得多。
女子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宴吧,”
人到齐了?
众人环顾,却发现场上不过二十余人,而昨日一同进入瘴源的,却有足足四十人。
那其它的二十余人……是都出事了吗?
“别想了,那些人暴露了身份,被我送出去了。”
女子语调颇有些遗憾:“现在能继续陪我玩的,只剩你们啦。”
谁也不知道,女子口中的送出去是什么意思。
一下子有这么多人生死未明,裴照面色很是难看:“你到底想要玩什么?”
女子轻笑:“很简单啊,找到我的身份,知晓我的仇恨,化解我的执念。”
“然后,你们就可以封印我啦。”
见女子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众人神情皆很是复杂——
一个怪物,真的会这样大方地把消灭它的方法分享出来吗?
“我劝你们,老老实实陪我玩,不要想着设法捉住我哦。”
像是猜到部分修士心思,女子笑着补充:“我呢,虽然打不过你们里面很多人,可我若真的躲起来,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况且,我本就是因执念而生的怪物,执念不消,我便不死不灭。”
她收了几分笑意,音色多了几分冷厉,“我若不愿意,你们谁也别想封印我。”
闻言,裴照眉心狠狠跳了跳,自然听出来,女子这话是对着他说的。
“好了,让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
众人心中皆有答案,可谁也不敢第一个说出口,场上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是宋三小姐。”
清冷的声线极具特色,语调很笃定。
闻声,众修士讶然地看着长宁,既震惊于她的大胆,又好奇她的笃定来自哪里。
纵然众人心里都觉得,女子应该就是宋三小姐,可这答案太过容易得出,反而叫人怀疑有诈,不敢肯定
。
“哦。”女子声音温柔许多,“为什么呢?”
长宁言简意赅:“直觉。”
原本竖起耳朵想听答案的众人:“……”
其实真的是直觉。
长宁目前知道的身份,就只有三皇子和宋三小姐两个。
她便随便说了个。
反正说错了也没关系,女子又打不过她,不可能拿她怎么样。
她问:“我说的对吗?”
半晌,才有低低一声笑:“……对。”
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众修士皆是目瞪口呆。
长宁满意点点头,又继续问:“知道你是谁后,又要如何呢?”
她很认真地指出问题:“你说要知晓你的仇恨,可要怎样才能知晓你的仇恨呢?”
“你虽然说是让我们进入了你的世界,可我们仍没有办法知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恨的又是什么。”
“说的不错。”
女声笑意愈浓 ,
“这便是接下来我要和你们说的了。”
“既然是百花宴,怎么能没有赏花呢……”
随着细微的弹指声,各修士面前皆出现了一朵红色的蔷薇花。
女声收了笑意,语调沉了些:“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又有着怎样的仇恨么……”
“通过这朵蔷薇花,就能看到我的全部过去。”
随着她话音落下,数朵蔷薇花快速旋转,周身释放出暗红色的雾霭。
随着雾霭弥漫开来,一件数百年前的往事在众人面前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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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一桩秘辛开始讲述。
宣阳宋氏,以征战起家,历代出了无数将军将才,既是君王手上最好用的矛,也是王国最坚固的盾。
然除此之外,这个家族还有着极特殊的血脉,传说可以浇灌出生死人、肉白骨的血蔷薇。
原本传说只是传说,并不会真有被验证的一日。
可偏偏这一代皇室出现了一个根骨绝佳的三皇子,是皇室数百年来、最有可能真正踏入修真界的血脉。
天才易夭,绝佳的天赋伴随着的是极差的体质,三皇子被预言活不过十八岁。
可若有传说中的灵药血蔷薇,便能强健根骨、延续生机,甚至,还有可能将他的天赋拔至更高……
在足够的利益驱使下,人性的恶往往会被放大到极致。
宋家过去数百年的赫赫功绩,为国为民所抛洒的那些热血,在君王眼中,都比不上那一架登仙梯来得瞩目。
于是乎,在一场大战中,宋家上百男儿“战死”沙场,余下的那些妇孺弱小,皆担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过去辉煌了数百年的宋家,一夜之间轰然倒坍,血染亭阁,尸横廊厅,族中数百人,蒙冤惨死,血肉还尽数被取走,去做那血蔷薇的养料。
唯有一人幸存。
便是那宋三小姐,宋扶玉。
三皇子以命为挟,终是保下了她的一条命。
两人是
娃娃亲,青梅竹马长大。
亲事是阴谋,情意却是真的。
可这样已然染上血色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善终,不过是彼此折磨。
三皇子不是不明白,可这世上最多的,就是明白人做糊涂事。
宋扶玉悲恸过度,昏死过去。
开始几天,三皇子怕她被暗杀,于是去哪都带着她,日日夜夜不敢离她身侧,即便夜里入眠,也是抱着她的。
他只是皇室的傀儡,是他们用以搭造登仙梯的基石。
他没有办法守护心爱的人,亦没有办法阻止宋家的覆灭。
而在宋扶玉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咬上了三皇子的喉咙。
鲜血淋漓,几乎染红了她的半张脸。
所有人都想杀了这宋家余孽,永除后患,可三皇子在奄奄一息之际,仍掷地有声地威胁。
“扶玉与我,生死共存。”
他虽然保护不了任何人,却可以了结自己。
众人不敢赌,于是最终留下了宋扶玉一条命,可却如何也不敢让她靠三皇子太近。
而宋扶玉在那一次后,似是也知晓了自己的命是如何保下来的,变得缄默少言。
再后来,一次变故中,三皇子舍命救下宋扶玉。
就在众人心中痛骂狐媚惑主时,决心如何也不能再留她时,宋扶玉终于被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舍命相护触动,哑着嗓子说:“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我们以后好好的……”
至此,仿若一切又将破镜重圆。
可已然破碎的镜子,再如何高妙的手艺人,也无法将之回复到最初的模样。
在三皇子养伤之时,面对突现的刺客,宋扶玉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前边。
这一刻,连原本视她如眼中钉的皇室,也颇有改观。
女子便是女子,一旦深陷情爱之中,哪怕是再深的仇怨,也可以为了爱人放下。
——至少皇室的人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宋扶玉自请去照料卧病在床的三皇子,终于被允许。
她日夜看护,悉心照料,看向三皇子的眼神是满满的爱意。
然而就在三皇子彻底痊愈那日,宋扶玉身着素衣,在近身依偎他时,亦将一把磨得锋锐的瓦刀刺入了他的心口。
她贴近他耳侧,仿若情人间的蜜语:“殿下,欠人的,总是要还的……”
面对此变,三皇子唇色苍白,却眉头也未蹙一下,他带着宋扶玉的手,将刀推得更深了些,笑意温柔:
“阿玉,我还……”
还不了你一个公道,便将这条命赔给你。
-
至此,画面戛然而止。
雾霭消散开来,众人神色皆是复杂,更有些人,眼眶泛红,显然是被触动到。
长宁看完,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她并不能这些所谓的爱恨情仇,也很难与他人经历共情。
只是觉得,这最后的结局,属实是谈不上快意,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而这时,属于宋扶玉的声音再次响起,即便才将过去袒露
于众人面前,她也并无任何不自在。
只是语调懒懒地道:“大概……是过去太久了吧,我已经不记得让我执着至今的恨是哪一桩了。”
“毕竟,你们也看到了,那不算什么精彩的故事,只是憋屈得很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总之,你们每人有三次机会,进入花中瘴境,化解我的执念。”
“三次皆失败,蔷薇花便会化成灰烬。”
“若是成功,蔷薇花自然会带你找到我,届时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宋扶玉轻叹一声,“若你们真能化解我的执念,那这瘴源自然也就不会存在了……”
“无论你们能否办到,三日后,瘴源都会崩塌,届时能不能活着出去,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说到此,她的声音彻底息止。
花园重归沉寂,修士们看着面前悬浮的蔷薇花,神情有些挣扎。
长宁全无犹豫,抬手便取下了那朵蔷薇花。
见她动作后,众人才陆续拿了。
一人小声问:“按照她的话,那我们接下来就只要进入这花中,不用再费心扮演那些身份了?”
他抽到的身份是马夫,属实是不想再回宫喂马。
裴照点头:“毕竟时间有限,既然已经知道了宋扶玉的过去,那接下来,大家可以待在一处,共同商讨该如何化解执念……”
他话说的是大家,看的却是长宁。
长宁不喜欢他的眼神,冷淡瞥他一眼,直接转身离开:“不必了,我不喜欢和太多人待在一起。”
“你们自便。”
她走得直接,根本不容劝阻。
一旁的慕辞似笑非笑看裴照一眼,眸带嘲弄,这才追着长宁去了。
江知夏左看右看,咬咬牙,也小跑着跟了上去:“阿宁姐姐,我也和你一起……”
……
在不必扮演身份后,道路上原本那些鲜活生动的行人便都消失不见,只留空荡荡一条街。
长宁依着记忆,按照来时的路回到了皇宫。
可刚进入寝殿,她便发觉殿中央竟站着个女子,乌发红裙,只是一个背影,便曼妙非常。
似是察觉到长宁进来,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展露出一张些许憔悴的漂亮面容。
正是那幻境中宋扶玉的模样。
宋扶玉看着长宁,露出笑容:“阿宁,你终于来了。”
“我等了你很久……”
如此近距离看着她,长宁突然有些头疼,数些画面在脑海中晃过,熟悉又陌生。
长宁哑声问:“你认识我……”
宋扶玉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突然神情一变,低不可察地道了句:“来得真快……”
她朝长宁温柔一笑,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随后,竟瞬刻消失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殿门砰地被推开,慕辞急切地闯了进来。
他气息紊乱,衣裳也有些凌乱,显然是极匆忙赶过来的。
在看到长宁独自站于殿中时,慕辞情绪稍缓,却仍快步上前,仔细地察看长宁神情。
见长宁面色如常,看向他的神情并无不对,并不像恢复了某些记忆的模样,慕辞这才真正平静下来。
他重
新露出忐忑神情,轻声解释:“阿宁,我原本是跟在你后面的,可你突然就不见了,我担心你出事……”
合情合理的解释。
可女子的突然消失,和他的突然出现,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长宁问:“你和她认识?”
慕辞神情茫然:“和谁?”
他眼神过分懵懂纯粹,仿若不可能参杂半点谎言。
长宁垂眸:“刚才,那瘴源化身的女子来找我了。”
慕辞恰到好处地露出错愕。
长宁继续说:“她好像认识我,可我并不记得她了。”
慕辞语调惊讶:“那她和您说了什么吗?”
“她大概本来要说的。”
长宁看着慕辞的眼睛,
“可不知为何,又突然走了。”
慕辞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长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先出去吧,我有些累,想歇一会。”
-
离开寝殿后,慕辞垂下眸,眼底覆满沉郁。
直至走出皇宫,行至某处树荫角落,他才停下脚步。
“还不出来。”
他声音极冷,带着压抑的怒意。
片刻后,树下显露出个红衣女子,正是那宋扶玉。
她声音懒懒的:“这么凶做甚。”
慕辞神情冷漠:“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吗?”
“不准私自去找她。”
宋扶玉啧啧感叹:“我和阿宁也是旧识了,我想和她见一面都不行吗?”
望着少年因怒意而泛红的眼尾,她啧啧摇头:“真是可怕的占有欲……”
“够了。”慕辞冷声打断她,眼底阴霾重得惊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他眼尾泛红,眸光凛冽:“若再有下次,我会让你永远都开不了口。”
回想起慕辞发疯的样子,宋扶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摇摇头:“行吧行吧。”
可她仍有些不死心:“可你怎么知道,长宁她不想恢复记忆呢?”
“她有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的权利,不是么?”
慕辞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寒意逼人。
“真是护得紧呢。”宋扶玉轻嗔,“你放心吧,我不会阻碍你,也不会阻碍她。”
只是,她看着少年,忍不住感慨:“我真没想到,你这都跟了进来。”
“在瘴境中日日循环,每日扒皮抽筋、挫骨扬灰的痛苦,也得亏你忍得下……”
宋扶玉摇摇头,只是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慕辞冷着脸,没有说话,只是眼尾愈发的红,仿若抹开的朱砂,妖异又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