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势”究竟是什么,阿禾琢磨了十几年也没琢磨明白。
是军队?是粮草?还是忠心耿耿的下属?
她重新骑上马,淡淡地夸了两句那位主动让马出来的亲信,告诉他若是死后必定追封他侯爵,让他永享香火俸禄;若是能活下来,就赠他良田千顷,家财万贯。
这是她一贯的做法,以利诱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从不相信人性会有忠诚二字,只相信人会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而心甘情愿地替她卖命。
谁知在听到她允诺完这些好处后,那亲信却苦笑一声,说:“大人,我不要这些,我只要您好好活着。您还记得多年前,您和丈夫云游到兖州边境时,救下的一户猎户吗?”
阿禾愣住了,她低下头,第一次仔细地辨认着这名亲信的模样,终于从记忆中找回了一丝熟悉:“你是……他家的二儿子?!”
“是,”亲信突然跪在地上,用力给她磕了一个响头,“我是那猎户家的二儿子,当初您借宿在我家,救了我母亲,我都看在眼里!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将来等我长大,一定要找到您,偿还您的救命之恩!”
阿禾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是个毒师,可不是医师,平时根本没有什么治病救人的爱好。但那次只是见这猎户的妻子被山上一种奇异毒蛇咬了,偶然间来了兴致,逼出她体内毒素想要炼制蛊毒,却恰好救了她一命。
谁知道因果轮回,到头来,这猎户家的小儿子,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大人,有句话可能您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说,”那亲信颤声道,“您的心硬,手段也狠,是个干大事业的人,只可惜老天爷叫您生错了女儿身。但再往后,您要多看看身边人,我们追随您,正是因为您身上的这股铁娘子的风范,功名利禄倒是其次了。”
他抹了把眼泪,红着眼看着阿禾:“这次您若是被他们逮着了,就去找解先生吧,跟他求饶认个错,解先生是个好人,一定会努力保全您的性命的——不管怎样,只要活着就好啊!”
阿禾沉默不语,只是呼吸愈发沉重。
几息后,她扭头,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
“驾!”
又往前奔了三里地,身下的马眼看着也要不行了,但阿禾却像没感觉到似的,心中焦急,又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愤怒,泄愤似的又狠狠抽了两鞭子。
“快跑!”她咬牙吼道,“快跑啊你这畜生!”
“站住!”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阿禾猛地抬头,发现是一个落单的骑兵,看样子并不是季默的手下,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骑兵问道:“这是官道,你一个独身女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根本不做理会,闷头就掠过他身侧。
“哎,等下
,后面可是——”
那骑兵来不及阻拦,匆匆转头,阿禾已经飞驰出去十几米远了。但没过多久,她就自己停了下来。
阿禾神情木然地望着远处旌旗飘扬的重甲骑兵,和中央拱卫着的龙纛大旗,终于明白了,先前叫自己停下的,根本不是什么落单的骑兵。
而是用来开路的前哨。
她单枪匹马立在管道上,自然相当引人瞩目,而左右都是草木茂盛的山林,不过百米的距离,身边没有任何亲信拱卫,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要认命吗?
阿禾低下头,方才那猎户小儿子字字泣血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
换做从前,她是认同这样观点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留条命,一切都还有翻盘的余地。
射.中乌斯的那一箭,她亲眼目睹了全过程,那一刻她还在心里鄙夷地嘲笑这孩子果然是个优柔寡断难成大事的性格,一点不像她,倒和游云有几分相似。
可当阿禾抬起眼,与龙纛下那位玄衣青年对视时,她却迷茫了。
“这姑娘是谁?”
郦黎并未见过阿禾摘下蒙眼白布后的真容,但他见这女人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看样子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不禁微微皱眉,想了想,让人主动去询问她的身份,问她是否是家里遭了难,需不需要帮忙。
“遭难?”阿禾冷不丁笑了一声,“倒也算吧,不过是我亲手点的火,杀的人罢了。”
问话之人睁大双眼,立刻退后数步,再不敢靠近她。
她淡淡道:“叫那小皇帝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你怎么知道陛下的身份?不对,”那问话的反应过来,怒道,“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是天皇老子,还敢叫陛下过来?”
“不要废话。”
大概是阿禾身上冰冷的杀气刺激了那人,他忙不迭地回来转告了,郦黎这会儿已经大概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毕竟顺着这条官道一直往前,就是京城了。
陆元善果然有两把刷子啊,自己这援军都还没到呢,他就结束战斗了。
郦黎在心里感叹,不顾身旁人的劝说阻拦,还是同意了阿禾的请求,但并未单独前来,身边也跟了两个武艺高强的将领随行。
阿禾并不在意,就像是根本没看到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大活人似的,只是执拗地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叫身边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的?”
“啊?”郦黎万万没想不到居然是这个问题,他还真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道“好像没有吧,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方面。”
“不可能!”阿禾急促道,“你是皇帝,驾驭百官万民,你身边要是没有愿意为你卖命的人,你睡得着觉?”
“睡得着啊。”郦黎理所当然道,“人的命都是爹娘给的,只有一条,当然,有时候确实会有不得不需要人牺牲性命去做的事情,这也没办法。所以我当皇帝当得挺累的,几乎每天都在想怎么尽可能地叫他们保住自己的小
命……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身边这些家伙都太不惜命了点,倒是因为这个经常失眠。”
阿禾的眼角滚下一行血泪,突然仰天大笑了三声,把郦黎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这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惨笑道,“这就是‘大势’啊!当初游云想教会我,我却一直没学会也不肯学的,就是这个……”
说完,她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
“保护陛下!”
两名将领立刻把郦黎挡在身后,怒视着这女刺客,其中还有一人握紧了手中长矛准备前来捉拿她,谁知阿禾竟然直接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倒地的那一刻,她望着头顶湛蓝的晴空,脑海中没有悔恨和遗憾,只是回想起了解望第一次把乌斯带回家的那一天,也是同样明媚的蓝天。
“这孩子叫乌斯,以后就住在咱们家了,”解望站在院子门口,一边介绍,一边小心征询她的意见,“夫人,你不介意家里多个人吧?”
阿禾抱臂看着他:“介意有用吗?你人都带回来了。”
解望笑起来:“我就知道夫人刀子嘴豆腐心,最善良不过了。来,乌斯,跟我夫人打个招呼,她起不来身,因为已经有身孕了,我的。”
乌斯当时没吭声,满脸都写着无语,大概是想说“不是你的还能是隔壁老王的?”但偷偷瞟了她一眼。
阿禾当即就决定讨厌这个小鬼,一看就知道心术不正。
虽然她也是棵歪苗子,大概这算是同类相吸?
匕首当啷落地,她的后背重重地刷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小石子硌得她生疼。
但或许是因为快死了,多年来一直火烧般刺痛的双眼渐渐褪去了不适,她沐浴在阳光下,看到那个玄衣的高挑青年下马走向她,眉头紧锁,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悲悯和怅叹。
“若你不生在这个时代,”她听到他说,“一定会像我的院长那样,成为一名杰出的女性。抱歉。”
他居然对她说了抱歉!
阿禾又想放声大笑了,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笑出声了,就连瞳孔都渐渐涣散。
没想到,她以为早已腐烂到根子里的国家,竟出了这样一位皇帝……
或许真的是生不逢时吧。
郦黎单膝跪在她身侧,想听她会说些什么,他以为她会向解望或者乌斯道歉,反省自己这一生被名利遮眼错过了太多等等。
但都没有。
只有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是她这个不信命的女人,留给这世间最后的遗言。
半晌,郦黎伸出手,轻轻掩住了她的双眸。
起身时,官道对面扬起烟尘,探马来报,是季将军率领的追兵赶上来了。
除了季默,陆舫和李臻也来了。
郦黎觉得陆元善这家伙以后都可以直接改名叫陆半仙,跟李臻竞争一下国师之位了。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今天回京城?
陆舫双手
插袖站在禁军之首,看着郦黎笑而不语。
许久未见陛下的季默则表现得很是激动,当即滚下马来行礼:“陛下!吾等追敌寇至此,没想到竟然能与陛下相见……等下,这女人怎么在这里?!”
他终于看到躺在地上的阿禾,惊讶道:“她死了?”
郦黎点头:“她死了。自杀。”
季默露出了一种十分纠结的神情,介于“她居然自杀”的震惊和“她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自杀”的愤怒之间。
“就地掩埋吧,”郦黎吩咐道,“立个无字碑,书记官,把方才她问朕的话、还有朕的回答都记下来,等回去后交给宫中史官。”
书记官应下了,但又有些不安:“陛下,这等大逆不道祸乱纲常的女子,还要这样详细记下她的经历吗?万一后来人有学有样,就连女子都开始不安分守己的话……”
“那不是更好吗?”
郦黎笑起来,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中,他翻身上马,笑道:“朕自打当上这个皇帝后,别说身边人了,就连朕自己,都没一天不惦记着亡国!”
“陛下,这话可不兴说啊!!”
一群人大惊失色,但郦黎见状笑得更开心了,尽管他已经预见了回去之后还要收拾一大堆烂摊子,不过从今往后,他终于能开开心心地摆烂了!
数月后,御书房。
郦黎正在埋头批阅奏折,在六部的带领下,战后重建有条不紊地开展,全国各项经济指标稳中向好,天天都有文人墨客给他写赞歌称颂盛世,说什么仓禀充实,四方安定,海内归心,不过在郦黎看来,就大景现状而言,离他心目中的盛世还远着呢。
可有一说一,自打樊王也栽了跟头,各地藩王前所未有地老实,什么裁军换军改革,相比起从前的阴奉阳违,现在是个个热烈响应,要不是郦黎还没批准,恨不得立马举家动身搬迁到京城表忠心。
就连西北王昆世,也表示愿意听从朝廷的一切安排,还天天想着法子送各种西域水果上京,奏折写得洋洋洒洒,动不动就是“陛下臣想您了,但臣还要为您驻守边关,所以寄来这份又大又脆的蜜瓜代表臣的心意”云云。
乍一看文采斐然歌功颂德,认真一看,原来是舌尖上的西域。
偶尔尝尝鲜郦黎觉得不错,但隔三差五送就有点太耗费民力了,在这个时代,丝绸之路还没完全打通呢。
所以他在昆世的奏折上批道:“朕晓得你的心意,蜜瓜很甜,但不必再送了,比起琢磨给朕送礼,不如多想想丝绸之路的事情。你也少吃点高糖水果,容易得糖尿病。ps:别问朕糖尿病是什么,也别去尝。”
时间一长,郦黎就开始放飞自我。
如今大臣藩王们都知道,他们这位陛下不仅喜欢用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来指代意思,兴之所至,还会在奏折上画一些简笔画。
用陛下的话说,这叫表情包,就是在他无语或者愤怒到无法用文字语言描述的时候用来表达情绪的东西,当然,高兴的时候也会。
这很不符合规矩,何大人对此意见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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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雪白的鸽子扑棱棱地落在架子上,打断了郦黎的思绪。
他有些紧张,这段时间每次看到鸽子寄信来郦黎都会心中忐忑,担心霍琮那边的后续康复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很想过去陪霍琮,但是这边实在走不开,陆舫这次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走了。
郦黎给霍琮写了几万字的康复指南,快马加鞭寄过去,叫他务必照做,有问题第一时间沟通。
但他还是很忧虑
万一霍琮出现什么意外情况,瘸了拐了四肢不听使唤连一二三四五都分不清了,那该怎么办?
最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展开了信。
“听说,你最近又在朝堂上跟大臣们说,你想当亡国之君了?”
原来是这事。
还不是因为自己想要改税制,等多收点钱攒进国库里,过个十几二十年就可以开展大基建了,结果一帮大臣们就跟死了亲爹亲娘一样在那儿号丧——但是号也没用,郦黎心想。
他们号,自己也号,就看谁先服软了!
郦黎哼笑一声,刚要提笔蘸墨回信,忽然发现墨用完了,于是头也不抬道:“诸乘,替我磨墨。”
“……诸乘?”
一只大手从他身后越过,捡起了那方砚台。
郦黎猛地扭头,正好对上了霍琮专注凝视的漆黑眼眸。
比起生病时,霍琮如今的气色要好上许多,白玉冠竖起乌黑浓密的长发,眉眼舒朗,宽肩窄腰,一身藏青色立领袍,袖口衣襟处深一度的线绣着暗纹,低调内敛,又不失贵气,像是一柄藏于剑匣中的绝世名剑。
“你什么时候来的!”郦黎拔高了声音,看着他又惊又喜,“怎么都没人通知我……这宫里人呢?”
郦黎这才发现,不仅是书房内,就连外面值守的小黄门都不见了,整个殿内静悄悄的,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他下意识抿了下唇,心跳情不自禁地开始加速。
“陛下有愿,臣不敢不来。”霍琮盯着他颇有肉感的唇,低声回答。
低沉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痒,郦黎胡乱揉了揉耳朵,嘟囔道:“少来。你身体恢复了没?这才几个月,就算坐马车过来,这长途跋涉也是很要人命的。”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完全没有问题。”
霍琮放下砚台,单手搂住他的腰,视线落到那封展开的信纸上,眼中染上了一丝笑意,“看来我来得挺巧,正准备给我写信?”
“才不是,”郦黎嘴硬道,耳朵却悄悄红了,“我在处理公务呢,谁知道你会搞突然袭击。”
霍琮轻笑一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亡国之君的开始,一般都是一句诗。”
郦黎好奇问道:“什么诗?”
“芙蓉帐暖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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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葶?誘_?????し???()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能感觉到霍琮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里,但还是忍不住道:“不对吧?这俩又不是一句,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从此君王不早朝才对。”
“嗯,陛下真聪明。”
霍琮吻了吻他的耳尖,郦黎是个有什么心事在他面前都藏不住的,这会儿害羞紧张起来,耳朵尖就像是风中摇曳的海棠花一样,叫人看了就有采摘的欲.望。
摸索一番,他在郦黎的怀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郦黎艰难回过神来,发现霍琮手里拿着那枚他亲手雕刻的玉琮,但他的注意力却不自觉被霍琮手腕上的那枚银铃吸引了。
看新旧程度,霍琮应该是换了一条红绳。
但银铃至始至终还是那个银铃。
“你还戴着它?”
“有想要记住的事情。”
霍琮把那枚玉琮放在桌案上,按着郦黎的唇,细致又深入地吻了上来。
直到这时,郦黎才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一丝急切的渴望——霍琮方才装得很好,差点都把他给骗过去了。
虽然信里没有写,但在这些分别的日子里,他们都是很想念彼此的。
很想很想,刻入骨髓的想。
毕竟这世上,只有他们的灵魂来自同一个地方。
郦黎仰起头回应着霍琮的吻,间隙之中,他喘着气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季默来问乌斯和解望的事,说草原上多了个坐轮椅的汉人先生,我还没回他——”
“嘘,这种时候,不要提其他人。”
郦黎重新安静下来,双臂搂住霍琮的脖子,被抱到了桌案上。意识沉沦之前,他朦朦胧胧地想,这一幕白日宣淫要是被外人看见了,那大景真就要完……算了,也不差这一回。
亡着亡着,大家也都习惯了。
人要与时俱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外面煦色韶光明媚,初夏的热浪摇动茂密的枝叶,在朱红的宫墙外沙沙作响。
他们迎来了又一个蓝天白云的夏季。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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