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阿珠说:“你这么年轻,不应该做这个。”
她看了我一眼,轻轻笑了以来,眼睛眯成半个月牙,笑了好一阵儿,才止住情绪,语气略带点沮丧,说从小她的妈妈就是做这个行业,现在妈妈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又问阿珠:“你原来在泰国挺好的吧?为什么会选择来缅甸这边呢?”
一般来说,这里的性工作者都有她们职业化的工作笑容,那是长久练习的成果。但我问起这个问题时,阿珠不再微笑,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也不说话,整个人沉默极了。
我看她这个模样,心里有些难受,就对她吹了声口哨,然后使劲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鸟。
她抬起头,用略带迷茫的眼神看着我,一会儿工夫才反应过来,猛一下就扑到了我的怀里。
和阿珠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很快,不多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连窗外的雨也停了。
她站了起来,和我说,“我走了。”这次她说的是中文。
房间不大,阿珠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当时的眼神,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闪。在她即将离开视线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阿珠转过头来,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喉咙却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相对无言,我只好起身打开冰箱的门,指着里面的牛奶零食对她说:“我这里吃的有很多,你可以经常来我这玩。”
“扑哧。”她一下笑了出来,高高举起双手,对我比了个两个大大的OK手势,走出了房门。
这次她走得很轻松,没有回头。
过了几天,我没忍住,又叫阿珠过来。这次我们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5点多的时候,我醒过来,看到阿珠正盘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脑袋靠在窗户上,注视着什么。
我起身来到阿珠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附近的阿婆在早起洗头。缅甸人不太爱干净,也不常用洗发水洗头。阿婆摘了一种河边上的野草,擦在头发上,再用不太清澈的河水一遍遍地梳理。
我对阿珠说,这阿婆每天都会准时坐在这里洗头发,很安静,不会吵到任何人。
阿珠转过头朝我笑了一下,用英文说了“羡慕”。
这个词我不需要查字典,我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环抱着她,抱了很久。
第三次,是阿珠主动过来陪我,还给我带了一个小礼物:一块用各种颜色的涂料刻满花纹的老树皮。她告诉我,这个在她的家乡叫作‘坎太’,是一种泰国北部地区偏远农村的符令。她说只要我和她一起,在夜晚对着月亮诉说自己的苦闷和哀愁,再把它压到西北方向的桌角下,就可以把一切不开心都丢掉。
我听完以后笑出声来,说自己根本不信这玩意儿。
阿珠很生气,说这是她回去以后花了两天时间做的,一定要按照她说的来做。
可惜当晚没有月亮,阿珠说一定要在月亮底下诉说才有效果,叫我一定要等她,我连忙点头。
可之后,阿珠再没来过竹屋。
直到两个星期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另一个过来的姑娘,才知道阿珠已经“进山”,现在不见踪影。
“进山”这个词在这边有很多含义,对阿珠这样的姑娘来说,就是去了毒贩子的老巢接活儿。虽然“进山”拿到的钱能多七八倍,但毒贩大多喜怒无常,暴力残忍,很少有姑娘愿意去,除非是不懂事或者被人欺骗。
我不知道阿珠为什么要“进山”,我想,她太不聪明了,要知道,以她的相貌,进去后大概是出不来了。
我没有追问下去,大概是想让自己心存一丝幻想,我希望有一天,阿珠会突然出现面前,笑着望向我。
此后,我再也没听过任何关于阿珠的消息。
时间过得很快,我开始适应金三角的一切,好的坏的。猜叔三教九流都认识,经常会作为各方势力的中间调解人,解决一些利益纠纷。
因为猜叔在这边吃得开,我也逐渐体会到金钱和权势带来的快乐。
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变得易怒暴躁,会在输钱以后猛踹老虎机;会突然对行走在路上的缅甸人拳脚相加,就因为对方和我对视了一眼;甚至时常摸着口袋里的黑星手枪,想要听一听子弹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树叶落在湖面会泛起涟漪,巨石跌进大海却不被人发觉。
金三角就是这样的罪恶海洋,我在这里见到的罪恶越多,心中为法律和道德留下的余地就越少。
我拒绝不了暴力,更难以抵抗情欲。仅仅间隔一年,我每天的娱乐活动就从逗弄女同学,在她们的校服背后写写画画,变成了出入红灯区。
我像所有在金三角做灰色生意的商人一样,脑袋里充斥着对金钱的渴望,还产生过主宰金三角的幼稚想法。
一切似乎唾手可得。
达邦前往栋达送货的途中,有一条陡峭的盘山公路,大部分的上坡超过30度。汽车行驶到公路的中间地段,有一块平地,设有卡哨,驻扎着日夜站岗的缅甸军人。
2009年5月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走货。就在我开车经过卡哨的时候,发现面前竟然有路禁,竹子做的栅栏封锁在路中央,我只能被迫把车子停下来。
前方站着两个军人,胸前分别挂一把老式步枪,正在冲我招手,我知道这是示意我下车的意思。
我觉得奇怪,这条路已经走过这么多趟,以前都没出现过拦路的情况,怎么今天如此反常?
想归想,我还是按照吩咐下车,手里揣着100美金的通行费,脸上堆笑着走过去。
凑近才发现,这两人不是以前认识的哨兵,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眼神里带着审视,语气很不友好地用缅甸语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赶紧用蹩脚的缅语回答了他们:“我负责开车送货。”
可能是我的口音让他们警觉,两人立刻从站立变成身体微微弓起,大声问我运送的货物是什么。
我停顿几秒,正准备伸手从衣服里拿缅甸常用词语表,想找具体的单词来组织语言。他们误以为我的动作是要拔枪,立即把手上的步枪端起来,枪口直接对着我的脑袋。
一看这架势,我马上举起双手,站直身体,示意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其中一个眼角有长条刀疤的军人转头对另一个身材很胖的军人打了个眼色,胖军人就走过去检查我的车子。刀疤军人站在原地,带着很凶恶的语气问我是哪里人。
我只能回答:“中国人。”
刀疤军人接着用枪管点了点我的额头,直接问我是不是过来贩毒的。
枪管触碰皮肤的感觉冰凉,这阵凉意顺着血管让我全身都打了一个寒战。我哪里敢认,只能拼命摇头。
这时候,胖军人回来,低头对刀疤军人说车里面不是毒品,就是些食物。刀疤军人点点头,看了我几秒,对胖军人笑了一下,说我是中国人。
胖军人一听这话,愣了一下,也盯着我看了几秒,把手里的步枪重新对准我的脑袋。
我一看这架势,**胀痛起来,害怕自己遇到极端民族主义者。这些人在金三角的数量不少,对外来国家的人十分仇视。金三角每年会消失近百名外国游客,大部分都是被极端民族主义者残害。
“咔嚓。”
“咔嚓。”
我很清楚地听到两下刺耳的声音,步枪的保险已经打开。在金三角,不管是毒贩还是军人,枪支一旦打开保险,说明内心已经产生开枪的想法。
我嘴巴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使劲摇头摆手,用英文一连说了十几个“NO”。紧接着,我灵机一动,大声用缅甸话叫喊出猜叔的名字。
一听到猜叔,刀疤军人和胖军人对视一眼,说要让我证明自己认识猜叔这件事。我连忙从口袋里面拿出手机,打给猜叔。
这手机是前几天猜叔给我配的,只能打缅甸国内电话,打不了国际长途。
电话响了七下才被接起,我没等得及猜叔开口,慌慌张张说这里有两个当兵的拿枪指着我。
猜叔一听,马上回道:“你把电话给他们。”
刀疤军人接过电话,稍微走远一点,和猜叔说了一分钟左右的时间,我没听到他们对话的具体内容,但他回来之后,就叫胖军人把枪放下去,把电话还给我,说我可以离开这里。
我一听这话,整个人都软下来,长长出了口气,赶紧面向这两人倒退回车上。我不敢让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生怕在我背后开一发冷枪。万幸的是,他们根本就没看我,反而走过去撤下了路障。
我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把车发动,油门踩到最大。
回去之后,我第一时间去找猜叔,问猜叔是怎么回事。
猜叔示意我坐下来,先给我开了一瓶威士忌,然后才和我解释说,当初负责那个位置的军人今天换班,他之前忘记及时通知军方负责人。
猜叔和我承诺,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情况,还说晚上给我找个漂亮姑娘解闷。
我虽然没有应声,但心里舒服许多,拿起酒瓶,闷了一大口,身体瘫倒在沙发上。
这是我第一次被枪指着的经历。也是这一刻让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安全。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我重新开始送货,在经过一个叫“坎必亚”的小镇后,看到有两个背着行囊的背包客手拉手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
他们一男一女,都是20岁出头的模样,应该是对情侣。男孩留着浅短的络腮胡,瘦脸大眼睛,身材壮硕,女孩长的高挑,皮肤白嫩,戴着一顶绣着ox金边的帽子。
从他们两个脸上洋溢的阳光笑容,我判断他们应该是中国的大学生。
这并不惊讶,因为在金三角,经常会有喜欢冒险和徒步的中国背包客。
我摇下车窗,松开踩着的油门,让车子和他们并排前行,按了一声喇叭,大声对他们问道:“中国人?”
男孩看了我一眼便转过头不说话,那姑娘倒是冲我笑了一下:“是的,我们是从中国来的。”
我有些高兴,说自己也是中国人,过来这边工作生活,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开口。
姑娘说自己要去“赤洋峰”,这边比较出名的一个景点,问我知道不知道。
我看这对情侣走得辛苦,就把车子停下,说我刚好顺路可以送他们过去。
姑娘很开心,刚想打开车门,就被男孩一把拉住,然后对我摆手:“我们不搭车。”
我知道男孩的担心,也就没多说话,重新把车发动。
刚想踩油门,就看到对面有一伙缅甸青年人正在往回走,领头的那个家伙左耳穿有一个巨大的耳环,这是佤族比较调皮的年轻人喜欢的装扮。
男孩一溜小跑,凑到那伙人面前,拿出地图指指点点,应该是想要询问“赤洋峰”的具体位置。
混迹在金三角的中国背包客有一个共性:他们宁愿靠在缅甸人身旁,也不愿意分出一丝信任给中国人。
当我见到姑娘缓缓走向那伙人的那一刻,就知道她的人生将要经历一些不好的事情。因为现金和美女,永远是金三角年轻人无法抗拒的**。
果然,在见到姑娘以后,那伙人眼里都冒着光。姑娘还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被领头扑倒在地上,男孩刚想反抗就有一把柴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还被逼着跪在地上,亲眼看着自己女友的衣服被一件件剥离的事实。
我看了一会儿,只得叹口气,把车子开到那伙人的面前,按了四五声喇叭,把正在兴头上的几人惊醒,然后掏了200美金,叫他们放过这个姑娘。
因为我当时常走这条线,很多人都认识我,知道我是帮猜叔做事,所以这伙人很识趣地拿过钱离开。
这对情侣坐上我的车,男孩一边帮**着身体的女友穿衣服,一边质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帮忙。
我不喜欢他的态度,半开玩笑说自己觉得他女朋友长得漂亮,想要多看看。男孩很愤怒,要从后座掐我的脖子,女孩及时拉住了他。
他们坐了一段路就要下车。从始至终,这对情侣都没有对我表示过感谢,也没有还我那200美金。
送货的过程中上发生过许多故事,这只是其中的一段小插曲。
我喜欢一个人开车的时候,把车窗全打开,体会狂风带着雨丝刮痛皮肤的感觉。
送货路上必定会经过一条小道,小道路窄树多,树枝交错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天然的树荫隧道。阳光大部分被隔绝在树荫外,只有一些落在地上,聚成光斑。每当树叶被风吹的摇曳,光线就在地面跳起舞蹈。
驶入小道之前,需要拐一个入口很小的急弯,必须要倒车两次才能开进去。每当此时,我会边倒车边把猜叔送的碟片放进音响,第一首歌是李宗盛的《漂洋过海来看你》,在进入隧道口的时候,总是恰好唱到那一句: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
一个人在异国,漫无目的地活着,其实是件挺孤单的事。
在又一个雨打芭蕉叶的午后,我一个人抽烟。莫名想起我的太奶奶。
太奶奶是地主家出生,嫁给我太爷爷时只有14岁。太爷爷没几年就死在战场,太奶奶变成寡妇,独自抚养三个孩子长大。
据家里长辈说,太奶奶在少女时代上过一段时间的私塾,识得一些字,看过一些书。因为有文化,所以不合群。她平常不喜欢和村里农妇聊天,常躲在家里端着书本在看。
我记得自己还是孩童时,太奶奶常抱着我讲故事,现在这些记忆早已模糊,唯独有件事始终记得。
我4岁父母离异。但等到8岁我才明白离婚的含义,同年太奶奶去世。
太奶奶走前两个星期,把我叫到她的房间。
那时太奶奶的骨头外面只有一层皮,摸上去如同枯树枝。她侧身躺在红色鸳鸯的被子里,拉着我的手,用家乡话轻轻和我说道:
“崽崽,祖奶要走,你以后得记得祖奶的一句话,好伐啦?”我点头。
“你以后爱一个人或者恨一个人不要那么快,慢慢来,一定要慢慢来。”
“为什么啊?”我不懂,问太奶奶。
“太快的话,你会受伤的。”太奶奶笑起来,嘴里没有牙齿。
隔了一会儿,太奶奶让我靠近一点,她凑近耳朵和我说:“崽崽,如果可以,祖奶不想你这么早长大,有勒吃力(有点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