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那差点吼出声来。谁不知道报警?但他们又没有实际犯罪行为,光是口头阴恻侧地威胁,他怎么取证,又如何不害怕?人到四十,上有老下有小,胆子比兔子还要小。
队伍已经远远地把觉空落下了,领头的和尚遥遥喊道:“觉空师弟。”觉空双手合十,叹了声:“众生皆苦,阿弥陀佛。”听着非常慈悲,非常置身事外。他快跑几步,汇入队伍中,老那愣愣地看着他们渐渐远去。
他又能如何?把觉空揪出来打一顿?和尚有资产吗?有银行卡吗?他那些庞大的家产,全部都交给秦玲玲了吗?情人要安顿,父母要安顿,老婆和儿子继承了巨额财富和公司,只有他这个陪着创业的老哥们儿被耍了。众生皆苦?错了,他们没有人苦,只有自己最苦·······老那转身走下山,腿沉得踉踉跄跄。
周日回到家,老那脸色铁青,像大病一场。沈琳以为他出的这趟急差太辛苦,紧着给他做好吃的。平日里无论多苦多累,老婆的手艺都是最好的安慰剂。此时老那却失去了味觉和嗅觉,吃不出任何味道,草草吃了两口就上床睡觉。躺在床上他又没有睡意,听着门外女儿在逗儿子玩,两个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老婆压低声音训他们,小点声,爸爸那么辛苦,别吵他睡觉。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小声地说着,“走喽,我们上那个屋去玩,不吵爸爸睡觉。”
她们都把他放在第一位,因为他是家中的顶梁柱。她们信任他,崇拜他,依赖他。老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周一,老那开着车,一路胆战心惊,第一次对买了宝马感到这么后悔。要不是这辆车如此招摇,那帮人又怎么会紧追不舍?如果自己开的还是那辆电动车窗按钮坏了三个、雨刷器不喷水、一年一验的古董帕萨特,哭起穷来也会显得逼真。不对,他不用哭穷,他本来就穷。宝马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老婆骂得对。
到了公司停车场,一切正常。上了一上午的班,也没有异样。越这么平静,老那越紧张,不知债主们在憋什么大招,又怕秦玲玲知道这件事。中午吃饭,精神快要崩溃的他叫着姜山和李晓悦一起吃饭,好像人多一点可以壮胆一样。饭桌上,他一股脑地把事情吐露出来。两人听傻了。
他问两人如果是他们摊上这种事,会怎么办,两人皆沉默。李晓悦纵是浑不吝的性格,也觉得这局面左右为难。不替正大阳光还债,债主们绝不可能罢休;走法律程序,也许法律会保护他这个空有名头的法人代表,但秦玲玲很快会知道此事。毕竟打官司不是一朝一夕能完事,而这帮人也不会放弃来公司闹事;还债,他又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摊上百万巨债?
李晓悦分析一种可能:秦玲玲会看在老那是被王总骗了的份上,原谅老那。不如干脆跟秦玲玲坦白,然后去打官司好了。姜山摇头,正室们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小三儿。秦玲玲不惜花钱送许意美出国,证明她有多么忌惮和痛恨这个女人。替老板注册公司偷偷养着许意美?光听就足以让秦玲玲熊熊怒火燃起。而老那是跟了王总十几年的哥们儿,说不知情?谁信?
姜山劝老那花钱消灾,人到中年,保住一份高薪工作不易。老那觉得有道理,可一想到要真金白银掏出来消这飞来横祸,又心如刀绞。姜山劝他,就当报王总的恩了。他这么多年来,也算没在待遇上亏待过老伙伴们。
李晓悦看着两个中年高管长吁短叹,心里想,没有一个行业的钱是好拿的。就像姜山和老那,平时位高权重,在公司大家姜总那总的叫着,是可以随意推开老板办公室说话的人,不知有多少人偷偷羡慕。其实刨开来看,内里一样不堪一击。大家都是打工仔嘛,打工,就是把灵魂卖给老板。无论挣多少钱,职位多高,都一样。
三人吃完饭,走到公司楼下时,突然有人大声叫了老那:“伟总。”
三人一看,赵鹏举靠在老那的宝马边上抽烟,另一只手里拿了个不知什么东西,向老那晃着,笑容满面。老那走近,发现那是个手喷油漆罐,神经又绷紧了。赵鹏举笑道:“红色的,和你这黑车挺般配的。你说,我在你车身上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还是“每一天副总那伟欠血汗钱不还天理难容'好?”
姜山道:“哥们儿,你要是真喷了,就是损坏他人财物,要负法律责任的。”
赵鹏举喷出一口烟:“新鲜啊,他欠我八十万货款不还,不用负法律责任。我讨公道,倒触犯法律了?”
老那绝望道:“那家公司其实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就是被人拿了个身份证去注册而已,你怎么就不信呢?”
赵鹏举突然举起油漆罐,嗞的一声,快速在老那身上喷了一下。老那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跳开。但黑色外套上已经被喷了一些红漆,黑红相衬,异常醒目。老那怒了,揪住他的衣领,举拳正想打他,突然身后秦玲玲说话:“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老那吓了一大跳,一回头,对着秦玲玲强笑道:“没事没事,我们闹着玩呢。”他放开赵鹏举,还特地帮他抚一抚被揪歪了的领子。秦玲玲也是出来吃饭,刚要回公司,见状虽然觉得怪异,却也不想多管,自顾自走了。赵鹏举看着她的背影,也悟到了,道:“她就是每一天的老板娘吧?”
老那没说话。
赵鹏举道:“看来你是在外面干私活儿,自己偷偷开公司,不想让单位知道,对吧?那就更好了。赶紧还钱,不然我就杀上楼去。”他晃了晃油漆瓶,狞笑了一下,走了。
晚上睡觉时,沈琳告诉老那,现在的保本理财也就两个多点的收益,是不是太低了?她的同学买了款高收益理财,七个多点呢。也许她的投资策略太保守了?但她立刻反驳了自己,穷人经不起冒进的投资。家里一共一百五十万存款,万一打水漂了,全家都得跳楼,还是算了。
老那踌躇,要不要告诉她被追债的事呢?直到听到沈琳说“算了,还是继续买保本理财吧”,他立刻清醒过来,让她不要买了,至少拿出一百万放在活期里,他近期要用。沈琳觉得奇怪,问他做什么用。老那支吾着,沈琳不依不饶地追问。老那焦头烂额,一会儿想继续隐瞒下去,一会儿又想干脆死个痛快,一百万给出去,也省得提心吊胆。
沈琳越看老公越觉得可疑,心中快速地把一些事情连起来,勾勒出种种可怕的可能。她唠叨起来:“你最近非常奇怪啊,先是买了那个宝马,接下来又说要花一百万。这是要干嘛呀?你是外面有女人了,想拿钱摆平,还是赌博了,欠了高利贷?我告诉你,趁早给我坦白。”
老那突然暴跳如雷:“这么多年,你吃我的喝我的,一分钱没挣过。钱都是我挣的,我想怎么花,你管得着吗?”
沈琳惊呆了。
老那一发作便不可收拾:“你一盒擦脸油四五千,一双靴子三四千,我说过什么了吗?我天天当牛做马,连花自己钱的权利都没有了?”
沈琳气得结结巴巴:“我,我上不了班,还不是因为这个家?”
老那粗鲁地打断:“快他妈得了吧你!你上不了班,就是因为你懒。有人养着多爽啊,孩子不过是你吃软饭的借口,少拿他们说事。”
沈琳道:“谁让我生二胎的?我生完二胎都多大了,谁要我?”
一旁小床上正在睡觉的子轩被吵醒了,一个激灵,挥舞着小手哭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看着这个“罪魁祸首”。沈琳下了床,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很快又睡着了。
沈琳把儿子轻轻放回小床,小声道:“网银密码是我手机后六位,钱都在常用的那张卡里,你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吧。”她从衣柜里拿出一床被子,转身离开。老那后悔莫及,瘫倒在床上。
沈琳躺在沙发上,浑身僵硬,淌着眼泪,瞪着微光中的天花板。多可笑啊,就在前几天,她还以胜利者的姿态教训弟媳妇要珍惜婚姻,没想到经典的情节马上就发生在她身上。被老公训诫吃软饭的场面,是所有全职主妇的噩梦。但人就是这样,出车祸、得绝症、老公出轨变心、破产这种事,都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自己是主角,当然有主角光环罩着,风调雨顺。那些女人要独立、不要手心向上朝男人要钱的教诲,每日在看,甚至有时还会在新闻下面点评两句,但就像隔了一堵墙一样,道理从未真正走进自己心里。她真的是在仗着孩子吃软饭吗?是的,不然为何这么多年,一次次求职未遂,居然又生了二胎?人人劝她要二胎,并不是她一定要生二胎的理由。她也不是个盲从的人,之所以生二胎,是因为那样就可以做忙碌状,逃避上班了。老板的脸色当然比老公的脸色难看。早晚高峰挤地铁,在办公室和同事钩心斗角,耐下性子给客户赔笑脸一点点磨来业绩,哪有在家待着喝咖啡爽?至于家务嘛,公司上班有KPI考核,实打实一点不能少,可家务育儿却没有。地板擦得滑光可鉴或看不出有明面的脏,菜做得可口或勉强可下咽,被褥枕套一周一换或者半个月一换······这些并没有硬性标准,全看主妇心情。
沈琳一夜未眠,打定主意,天一亮马上去找工作,否则这个家她真的一刻也没有脸待下去了。然而早晨六点,儿子照例醒了。他睡饱了之后醒来从不哭,只是在自己的小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欢快地“咿呀”叫着,像是在说“我醒啦,有没有人理我呢?”这时沈琳听到他在卧室里发出叫声,刚想起来抱他,门开了,老那把他抱出来,眼神求饶地看着她。他也没睡好,眼睛里全是血丝。沈琳不理他,接过儿子,低头开始给他喂奶。孩子从前是她的资本,此刻是她的负债。现在连给儿子喂奶她都觉得装模作样,像是员工在老板面前故意表现,非常不自在。
老那把被子抱回卧室。幸好风波发生在母亲起床之前,他但愿这场心力交瘁不要把母亲卷进来。昨晚他说的话是过头了,妻子气未消也是应当。等今晚回来,该下跪自扇耳光他都认,但现在他得去上班,把穷凶极恶的生活安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