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磊悲愤莫名。他斯文讲礼了半生,最后却落了个这样的评价。可怕的是,听上去那些事他全干了。
路杰道:“还有,我那天警告过你了。你那一拳打在我头上,说不好会有什么后遗症,比如长期失眠、视力模糊甚至导致抑郁症,这我都可以开出诊断报告。想找你打官司,分分钟。不过怕你这种废柴丢了公务员饭碗活不下去,所以想放你一马,识相的趁早放过谢美蓝。”
路杰开车走了。沈磊到了单位,迟到了半小时,正好赶上大检查。科长处长一路陪着领导四处巡查,到了沈磊工位旁边,科长趁领导不注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中午送走领导,科长把沈磊叫到办公室,问他周末大家都来加班,为什么就他没来。沈磊一声不吭,谢美蓝上午发过微信,解释说路杰不是她让去的。她已经警告过路杰,不要插手两人离婚的事。但这个人非常强势,能不能听进去,她也不敢保证。为了避免影响到他的工作,还是赶紧把离婚协议签了吧。婚姻没有了,不能再把工作也搞丢,那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沈磊当时听着这条语音,心底一片冰凉。路杰唱红脸,谢美蓝来唱白脸?在一起十二年,怎么没有看出谢美蓝这个女人心机如此深不可测呢?他真想拿把刀冲进谢美蓝公司,把这对奸夫淫妇当场杀了。
科长喋喋不休半天,发现沈磊的眼神飘忽,完全没有听进去他恩威并施、高屋建瓴的一套大道理,气得一拍桌子:“你还想不想干了?”
这一声让神游的沈磊如梦初醒,他吼道:“我不想干了。”
话一出口,沈磊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快感。没错,他就是不想干了。没错,他就是要搞砸一切,倒要看看谁能拿捏住他,倒要看看天到底会不会塌下来!他一转身,见处长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沈磊叫谢美蓝带上离婚协议,在民政局门口等着。下午他逃了班,去了民政局。现在协议离婚真方便啊,网上提前预约一下,人少的话当天就排上了。验完证件和资料,落笔无悔。
走出民政局,沈磊心底毫无波澜。也许这段时间的煎熬已经把全部的痛耗掉了,现在他没有力气再痛。谢美蓝如释重负,却又有点哀怨,踌躇着,看着沈磊,挤出一句话:“我们去吃个饭吧?以后还是朋友。你永远是我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沈磊看着她,像看个陌生人一样。他没回答,也没有任何难过的表情,转身走了。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那股痛开始随着血液蹿向沈磊全身。屋里早已没有谢美蓝的痕迹,她的照片、衣物,全部带走了,只有窗台上那盆绿萝,还长长地绿着。谢美蓝爱养花,从前在别的出租屋里她养了不少的花,吃完的黄桃罐头瓶洗干净,灌上水插上吊兰,很快就葱绿的一盆,后来她渐渐失去了这种兴致。对了,自从跳槽到这个投资公司后,收入大增的她对蝇营狗苟的小日子不再热衷,穿的用的也开始讲究起名牌来。也许那时她就已经心生变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沈磊无法忍受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再待下去恐怕又要喝酒。这样喝下去,会死在屋里无人知晓的。还好还好,理智尚余一息。沈磊披了件外套,推门出去。已是暮春,空气开始湿润,夜风带着一点暖意。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街市太平,岁月静好,人们来来往往,他只有一个人。今天把话给科长撂下了,明天该怎么办?真的不干了吗?要不要去给科长和处长低三下四地道个歉服个软?虽然说这是体制内工作,真不去道歉,他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往后的相处想必会磕磕绊绊,渐渐尴尬以至于难熬起来,毕竟他们是领导。真奇怪,前半辈子他在哪方面的分寸都掌握得很好,怎么这段时间又暴躁又卑微?这两种极端他都看不上。智商低的人,才需要在与世界打交道的时候用力过猛,没想到自己居然沦为这样的角色。他苦笑了。逛到深夜十点,沈磊仍不知去哪儿。要不要再去叨扰姐姐呢?算了,离婚这件事他暂时不想让家人知道。他也跟谢美蓝打过招呼了,这件事要由他亲口和家人说,目前他没想好怎么说。这是他对她唯一的请求,她答应了。前阵子,谢美蓝和他一起回沈家过年,表现得毫无异样,父母有过的担心烟消云散。谢美蓝的理由是沈家父母一直待她很好,她也不希望老人伤心。他为此非常感激,甚至生出一点幻想。如今看来,还不如那个时候就给父母打预防针,也省得现在难以启齿。
到头来,还是要求助于酒。沈磊进了一家小小的烤串店,点了几个烤串儿,自斟自饮。小店要打烊了,只为做他这一点小生意,又苦苦撑到十一点多。老板终于忍不住了,劝他离开。沈磊抱着剩下的半瓶啤酒,跌跌撞撞地离开。走着走着,他觉得累了,便靠在街边一根柱子上,一屁股出溜下去,坐到地上。这一坐,他有豁然开朗之感,好舒服啊。
是啊,做人为什么要死守规则呢?好比每天都要洗澡、刮胡子、换衣服,睡觉一定要躺在床上,学生一定要考好成绩,上课一定不能说话,到了年纪一定要结婚生子,结了婚一定不要对婚外的人动心······这都是人自己给自己下套呢。不守规则的人才快活,就像谢美蓝和路杰这种人,视规则如空气,灵魂才会自由。
就好比现在的他,在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却烂醉如泥地公然坐在肮脏的街头上,像个标准的流浪汉一样。流浪汉,这个词真的太有魔力了。抬头看看天,并没有塌下来呢。天稳稳地黑着一张脸,无动于衷。谢美蓝不是嫌弃他活得一板一眼吗?沈磊滑稽地对着虚空行了个礼,说:“谢美蓝,谢谢你,你是我的老师。”他笑了,笑容醉得不成形。
沈磊被一阵喇叭声吵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他居然在街边睡了一夜。他摇晃着站起来,头痛欲裂。谢天谢地,幸好天气已暖,醉酒的他没有被冻死。不过,这样满身酒气,胡子拉碴地去单位恐怕不妥,也早已过了上班打卡的点儿。算了,不是想好了不干的吗?
沈磊打了个车,直奔家的方向,昨晚他竟然徒步走了十几公里。回到家,他瘫倒在沙发上。阳光照进来,屋里死一般寂静,他心灰意冷。此时手机响了,是科长的电话。
“沈磊,你是真不想干了吗?真不想干,也要过来把流程走一下,哪有说不来就不来的道理?”科长道。
“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直接开除也行,我不在乎。”沈磊疲惫道。
那头沉默了一会,道:“沈磊,你们农村孩子,考到体制内留京不容易。劝你别冲动,现在马上过来,处长要找你谈话。”
沈磊有一瞬间的感动,为那样无礼地对待过科长而他仍为自己着急的这份心,但又马上想起处长那张阴沉的脸。没有人不怕处长,同事们私底下都管他叫阎王爷。想着自己还要去听那么多废话,去赔笑脸,他就觉得烦。他又没有犯什么弥天大错,为什么要动用到“处长谈话”这样的重量级惩罚?再说了,谈完了,把他留下了,他还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每日上下班,回到家过一个人的生活吗?不能了。谢美蓝已经不在了,生活秩序被打破了,这房就只是出租屋,不再是家了。这都不是家了,他还怎么过下去?
沈磊挂了电话,接着关机,扑倒在床上。
黄昏,睡得浑身都麻了的沈磊醒过来。醒来的那一刻,谢美蓝已经和他离婚的事实立刻涌上心头,一阵痛苦令他窒息。今夕何夕,要是此刻能死去该多好?人为什么要有灵魂呢,为什么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存在”这件事?看着窗外的夕阳,一个念头不知不觉浮现:谢美蓝不是跟姐姐吐槽他太死板,想去旅游也要提前半年规划吗?不如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吧。对,就是现在,天要黑了、本不该出门的时刻。
他起床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背起双肩包,出门,打了个车直奔高铁站。一时不知道去哪里,陏便买了张票去上海。到了上海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在街头闲逛了一下,发现上海街头与北京没有任何区别。一样高楼林立,一样灯红酒绿,这不是他要的旅行。旅行就是—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在逃离之前,沈磊打了个车来到迪士尼。从前谢美蓝一直想来,可是他们只有节假日能来。节假日排队要排到死,想错峰游么,年假两人又不一定对得上。这回沈磊终于可以在人最少的工作日来玩了。
沈磊住在迪士尼酒店,一晚四千。来迪士尼住豪华酒店,带城堡塔尖、能在露台看到漫天烟花的那种,这也是谢美蓝之前向往的。然而从前即使来迪士尼,沈磊也断不会同意住这么贵的酒店,这种生活不在他的视线里。谢美蓝要是提议,他就会微笑着说我看网上有不少四星酒店,离迪士尼挺近,一晚八百,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谢美蓝便也不再坚持。如今想来,她不坚持,大概是绝望了罢。
夜晚,焰火在黑色天幕上炸开,一朵一朵五彩斑斓像童话,瀑布般流泻下万千金珠银线。谢美蓝就是要童话啊,给她不就完了吗?这么美的童话,任谁不爱呢?又不是出不起四千块钱。如果他不那么死板,也许她会原谅他的穷······沈磊靠在房间的露台上,听着人群的阵阵欢呼,默默地说:“美蓝,我替你来迪士尼酒店了。”
天亮,沈磊早早入园,把所有最热门的项目都玩了一遍。每玩一个,他都在心里说:美蓝,这是你最喜欢的《加勒比海盗》。美蓝,这是飞越地平线,太壮丽了。美蓝,这是我最喜欢的死亡过山车,谢谢你陪我坐······
阳光灿烂,晴空高远,过山车的呼啸声伴随着欢笑和尖叫。蓝天下沈磊笑着,看向身边,那里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