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胡思乱想,手机震动了,沈琳悚然,此刻她不愿意接到任何人的电话。她拖着,可手机不屈不挠,她只好接了,居然是谢美蓝。
“喂?”沈琳的声音带着戒备,她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再来一场战争。“姐,你现在没事吧?能来一趟沈磊家吗?”谢美蓝的声音非常着急。沈磊家?好奇怪的说法。沈琳的弦绷紧了。
“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谢美蓝带着哭腔:“沈磊失踪一周了,他们科长在他的入职资料里找到我的手机号,给我打电话,说他一直没去上班。我打了一天电话,但我的手机号被他拉黑了。没办法,只好来找你。”
半小时后,沈琳夫妻和谢美蓝站在沈磊的出租屋前发呆。沈琳接到她的电话后给老那打了电话,他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谢美蓝把离婚的事告诉了沈琳,沈琳顾不得震惊,要谢美蓝和房东交涉进屋。房东同意找开锁公司,开锁公司的人来了,开了门进去。谢天谢地,屋里没有尸体,也没有任何搏斗过毁尸灭迹的现象。谢美蓝说沈磊的双肩包不见了,也许他是出去散心了?沈琳瞪着谢美蓝,夫妻有一方失踪,首先该怀疑配偶。
“报警吧。”谢美蓝说。
到派出所报了警,沈琳要求看沈磊出租屋一带这几天的监控录像。警察说工作量太大了,他们天一亮会跟相关部门交涉,包括沈磊是否买过火车票离京、火车站进出的录像都可以调到,但不是现在,哪怕沈琳急得两眼通红。
第二天夫妻俩请了一天的假泡在派出所。幸好现在网络发达,并且一切基于互联网的消费都与身份证信息紧密挂钩。警察终于查到沈磊的活动轨迹:一周前,他买了张火车票到了上海,登记入住迪士尼酒店。第二天他买了迪士尼门票,晚上买了张硬卧票去了山东泰安市,第三天买了泰山门票。活动轨迹到此为止。
沈琳如万箭穿心,弟弟不会因为离婚想不开,要在泰山顶跳崖自杀吧?警察继续查其他的信息,发现今天上午沈磊给自己的手机充了一百块钱话费。沈琳如释重负,赶紧打电话。果然沈磊不再关机,但始终没有接电话。沈琳继续给他发微信语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他给她回个电话,不要做傻事,不要让亲人如此担心。发了无数条,沈磊都没有回。
上了车,老那非常生气,道:“沈磊为人处世真的非常幼稚,先不说这个公务员工作好不容易考上的,就这么扔了,单说让家人这么担心,就一万个不对。他像个男人吗?不就是离婚吗?太没有种了。”
沈琳暴怒:“你能不能闭嘴?”
车开到家楼下时,沈磊终于回了一句话:“我很好,不用担心。”沈琳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周五上班,胡海莉去开公司的部门经理会。会后她叫着沈琳和另一个人力经理小北,说一块儿吃午饭。在饭桌上胡海莉道:“和你们俩说一下,我不干了,下午就离职。人力部并入行政部,以后你们的领导是老贾。”
两人惊住了,胡海莉苦笑。沈琳非常不安,又不舍,看着胡海莉。胡海莉道:“姐,你很能干,老贾再蠢,手底下也需要能干的人。别怕。”小北问道:“那你准备去哪儿?”
胡海莉道:“我要回老家了。其实前年我妈就让我回去,说我在北京怎么也买不上房,又没有户口。家里房那么大,何必在这里死磕?她说对了,我在北京大学四年加上班,漂了十三年,到今天三十一岁了,一无所有,原来不是所有的破釜沉舟都能换来辉煌的事业。可能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应该回老家发展。”
沈琳想起自己正在流浪的弟弟,他进入了人人羡慕的体制,又如何呢?胡海莉握握沈琳的手,抱歉道:“我不是说你们,姐,我真的非常羡慕你。其实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注定只能过普通的生活,不过有了温暖的家,有了孩子,上班就不是苟活,是锦上添花。”三个女人举杯,气氛一时有点悲壮,皆眼泪汪汪。
沈琳想着沈磊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小镇流浪。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住店了,白天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大走特走。晚上他就睡在街头,或者找个桥洞。他并不怕有坏人来抢劫,身上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部谢美蓝淘汰给他用的苹果七,其实这也不值钱。仅有的三万存款绑定了微信,手机解锁和微信支付都要密码,有什么可抢的呢?另外他是青壮男性,只有别人怕他的份儿,也不存在被性侵暴力的可能。真有人来碰他,正好饱吃一顿他的老拳,现在的他正一肚子戾气无处发泄呢。这样的日子过了一阵,沈磊渐渐习惯,甚至爱上了这种感觉。真好啊,天地广阔,所有的约束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了。什么工作,什么家庭婚姻,什么业绩考核,统统滚蛋。天大地大,他沈磊最大。困了就找个能平躺的地方,树底下、马路边的绿化带、地下通道,任何建筑物的角落······哪怕身边就是如流的车辆,喇叭嚣叫,他也能闭上眼睡着。前三十年他大概是憋坏了,现在要一泻千里地任性。
饿了就买最便宜的食物吃,农村集市上一份刚出炉的大饼才五块钱。那么大一张,他能吃一天。一瓶矿泉水才两块钱。水果?乡下老太的摊上,样子难看的西红柿五块钱一小堆,不太新鲜的苹果五块钱一大袋。生活所需被他压缩到了最低点,何况他本来就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
唯一麻烦的就是手机没电。他带了两块电池,一找到能充电的地方,比如到麦当劳或者苍蝇小馆吃饭时,他就迅速找到插座,给手机和电池充电。好在他平时根本不开手机,电用得倒也省。没有必要开机,除了必要的消费,他不想和这个可憎的世界有任何关联。
有一天沈磊在一个镇上买馒头,见摊主看他的眼神有点畏惧。他在邮政储蓄所的玻璃门上照了照,隐约照见一个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流浪汉。他走进超市,买了剃须刀、鸭舌帽和一面镜子,在卫生间把胡子剃了,头发剃秃,再把脸洗净,换了件外套。戴上帽子后他再照镜子,便看见一个斯文的青年书生。他不在乎外表,但不想因自己太像个流浪汉而惹来不必要的盘查。现在他万一被查,就可以解释说是出来体验徒步生活的驴友。
沈磊继续走,走,走。穿过田野,走过乡村,路过城市。有一天,他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废墟,那地方在一个繁华的城市边缘。旁边盖好的楼盘蓄势待卖,中介发着楼盘广告小传单,上面写着均价三万。沈磊查了下这个城市的人均收入,还不到三万。这废墟就离这均价三万不远,仅隔了一道围墙。沈磊不知怎么的,就由车水马龙的闹市突然来到一片荒野上。眼前是一米多高的野草丛,头顶上乌鸦呱呱飞过,穿过草丛,由几十幢烂尾的别墅组成的建筑群赫然出现。它们依山傍水,如果被建成,将会是这座城市最贵的房子。可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投资者的美梦破灭,风水宝地变成了鬼城。这么多人还买不起房,这里却公然奢侈地失败。房、房、房,该死的房!沈磊走进一幢别墅,它的墙面和楼梯还裸露着钢条,水泥地面坑坑洼洼,到处散落着砖块,还有建筑工人用的手套、水泥桶和零散不值钱的小工具。沈磊想象着它被精心装修、承载某个富裕家庭绮丽梦想的景象,再与眼前实景对照,深觉它像是一具“人体白骨”,揭示着人间繁花似锦烈焰烹油的表面下惨淡的底色。荒谬,空虚。
夜晚,沈磊睡在别墅的一楼。他捡了些柴火,燃起了火堆。小虫阵阵鸣叫。沈磊在水泥地上躺下,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怡然自得。他发现他与这类废墟很相宜,也喜欢这种地方。废柴当然与废墟最相宜。
沈磊继续走,走,走。大多数时候,他心情是平静的,或者说茫然,反正两者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总有例外,尤其是黄昏降临的时候。那时他突然就会悲从中来,痛苦像沸腾的水一样在心底翻滚至喉头,令他无法呼吸。谢美蓝的微信已经被他删除了,手机号被拉黑,可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年少时清澈透明的甜蜜,大学毕业后一起考研、找工作、找房的相濡以沫,后来她说过的那些无情的话,尤其她与路杰坐在豪车里的那一晚,每一个细节都像尖锐的玻璃碴雨一样落在他的心里,倾盆的玻璃碴雨,下个不停。他盯着燃烧似的彩霞,“你是个好人,但没有用”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响。沈磊不傻,一个女人的评价,不该颠覆他的整个人生,这种道理他也懂。可旧认知就这样被她打破了,他也没有办法。现在谁来帮他建构新的认知呢?他把心掏出来,捧在手心,虔诚地送给最爱的女人。可她一把打掉,无情地踩碎,踩个稀巴烂。现在他要怎么样才能凭自己的力量再长出一颗新的心,把胸腔填满?如果考好成绩,不说脏话不打人,对爱人忠诚,不迟到早退,按质保量地完成工作,遵纪守法······这些都不能令他得到世界尤其是爱人的尊重,那要怎么样才可以?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沈磊瞪着天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冥思苦想,直到黑夜从大地上沉沉升起,也没有答案。如果正好是在集市,他就会进小馆子,买瓶白酒,把自己喝醉,直到店主轰他走。如果是在无人的山路,他就一边放声大哭,一边继续大走特走,和集市比起来,他更喜欢无人处。
有一天,沈磊走到一座高高的山上,这山的景致特别像他梦里曾到过的一个地方,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空气湿润,淡淡的云雾缭绕。耳畔传来潺潺流水声,抬头一看,不远处有一条河,河面飘着雾气,偶尔几声鸟啼,更显空谷幽静。再往远处眺望,山脉起伏险峻,隐约可见一帘飞瀑倾流。
他跌跌撞撞走到了山下,到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小村。这里和十几年前的农村老家很像,小院小门,房前的院子里趴着猫狗,屋后一片菜园,小葱绿油油,瓜架上垂吊着瓜,太阳透过瓜叶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树上的鸟儿蹦跳着,啾啾叫着。他一路曾有回到河北老家的念头,但只有几秒钟,就被自已给否定了。这里真好,有老家的宁静,而无刀子一样的眼睛。
到了小超市,沈磊买了点面包,坐在门口歇脚,随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小超市嗑瓜子的中年男人答:“终南山。”
“这里有没有便宜一点的房子租,可以长住的?”他已疲惫不堪,脚下的鞋已穿底,手机和两块电池一点电也没有了。
“有,那头有两间民宿。旺季一晚三百,淡季一百。”那么贵?沈磊失望,淡季一百他也付不起。
男人见状,说他在山上荒弃的苹果园旁边有个房,原是看园子用的。如果他不嫌简陋,可以长租给他。一年四千,无电有水,水是正宗山泉水。沈磊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白云滚滚,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