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一个人也没有。难道鞋不要了?老那满头大汗,气急败坏,方才摔了一跤的左臀隐隐作痛。他可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过道,去营业区随便一个柜台让服务员找商场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帮着把鞋取出来。但是,去他妈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老那从另一侧滚梯下一楼,赌气在鞋区买了双一千块钱的新鞋。这些东西平常都是沈琳买给他,虽然不便宜,毕竟不是自己兜里花出去的,没什么概念。此刻他付钱的时候就有点心疼,但又有什么办法?那些打折的鞋,三百五百的,的确有,都很丑。一分价钱一分货,从前的标准都在那里,一时半会儿降不下来了。
老那下到地下车库,坐在车里,惊魂未定。年纪大的人禁不起摔,摔了
一跤,吓了一大跳,再加上整个上午都过得莫名其妙,他感觉像长跑到尽头,元气大伤,倦意袭来。他把座椅放平,刚闭上眼睛想睡一觉,忽然前方的角落里传来刺耳的电钻声。他下了车一看,原来那里正在施工。他问这打算干嘛,施工者答这里想修个卖宠物粮的店。车库修小店?这么小的角落,也要充分利用起来,一寸空间都不浪费。
到处都物尽其用,只有他是废的。
老那上车,把车开出地库,开到和姜山约好的饭店外,放平座驾,闭上眼,睡着了。这一觉睡得不安生,以至于坐到饭桌旁和姜山吃饭时,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头疼,疲乏。
姜山被留下了,但是从此销售提点降了一半,而且秦锋已经开始介入销售部的工作了。形势很明显,等资源与积累一步步转移到秦锋手里,他就会被公司踢走。秦玲玲的态度是爱干不干吧。姜山恶狠狠地道:“她这是一步一步逼我走呢。”
“那你干嘛去?”老那问。姜山和他一样,对王总忠心耿耿,此前并没有在外面开公司,揽私活儿,这他都清楚。
“创业。”姜山把满满一杯啤酒一饮而尽,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老那心里一动,一股豪情隐约被勾了起来。
姜山说月底拿完季度提成后,他就会开始谋划创业的事。但他不会主动辞职,先把公司开起来,等运营一段时间有利润后他再辞,或者等秦玲玲辞他,一大笔补偿金不要白不要嘛。他鼓动老那和他一起,王睿智是怎么做起来的,他能行,为什么他们不行?一个好汉三个帮,姜山和老那多少年的交情了。他负责销售,老那负责公司管理和营销,真是天作之合。
老那被说得热血沸腾,上午走投无路的空虚荡然无存,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一点的“每一天医美集团”。失去的办公室再次回到他身边,而且变成了总裁办公室。他是创始人,当然是总裁,而且这回是名副其实的“总”。
“股份制公司,启动资金咱们俩一人掏一半儿。”股份制公司和启动资金这两个词让老那从遐想中醒来。
“大概投入得多少呢?”老那小心翼翼。他名下曾经有过个公司,他为了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公司掏了一百万。这回可是真格儿的要开公司,还不定得花多少钱呢。姜山说前期投入不用太多,但租办公室、进货、养人、拓展业务,怎么着账上也得趴着个两百万才像样。
老那的兴致没了。什么都没干,先搭进去一百万,他买不起这么昂贵的总裁理想。姜山见状,说前期一人先投三五十万也行,先把框架搭起来。实在不行,他全投了,老那算技术入股,占百分之十。
老那说回去想一下。他现在对于把身份证拿出来注册公司这种事心有余悸,那个许意超人都找不着,他现在名义上还是正大阳光的法人呢。再注册一家公司,那不是双倍的危险?
而且,不当法人就没有危险了吗?也未必。到时公司出问题,债主还是会跑到他这个“股东”家来纠缠。不想打工,就得担创业的风险。不想担风险,就只能打工,道理他明白。但这不是刚失业嘛,到底选哪条路,他还有时间再想想,横竖现在有的是时间。姜山说也好,他先在公司干到月底。老那慢慢琢磨下,实在不行先跑跑写字楼,看哪儿租金便宜,又不失体面。
两人说着,姜山一抬表,说得回去上班了,最近抓考勤抓得严。他一边发着牢骚说真想立刻辞职,一边步履匆匆地离开。老那羡慕地看着他的背影,还有班上的人,背影都透着挺拔。
老那下午在公司附近转悠,看着写字楼,心中不胜凄凉,像亡灵看着自己的肉身一样。他本想上去找一趟秦玲玲,再好好谈谈。可进门卡被收回,他进不去。何况到底找她谈有没有用,他也实在心里没底。第三天,老那想明白了,与其纠缠,不如拿着五十万补偿金,创业也好,做其他事情也好,那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呢。他给秦玲玲打电话,说同意签解聘合同。
秦玲玲道:“不用来了,你被开除了。补偿金没有。”老那惊呆了:“为什么?”
秦玲玲:“正大阳光你是法人?”
老那被定在车座上,一句话说不出,一点也动弹不得。
秦玲玲的声音像刀尖刮在铁板上那样刺耳:“你这种德不配位的职场混混,老王在时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偷偷在外开公司,利用集团的渠道中饱私囊,已严重违背了同业竞争条例。趁我还不想费劲对付你,赶紧给我滚得远远的。”
老那无力地挣扎:“玲总,我真的不认识许意美······”
秦玲玲打断他,语气中的愤怒已抑制不住,老那觉得她简直想顺着电波把手伸过来掐住他的喉咙:“你再敢提一下这个名字,我送你坐牢。”
老那吓了一大跳,挂了电话,手心全是汗,心跳得非常快,双腿发软,快要虚脱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那照常每天出门。他去图书馆,然而一本书也看不下去。他在手机上注册了求职网上账号,浏览了一些职位,然而一份简历也没有寄出去过。妻子过去五年间找工作有多困难,他看在眼里。她那时才三十五六岁,都举步维艰。他四十一岁了,谁会要他?再说了,月薪万八千的工作,就是要他,他真去吗?
有时他去拜访朋友。他人缘非常好,朋友一大堆。不过这帮中年的朋友们,要么在公司混着,渐显颓势,他一眼看出他们失业是迟早的;要么自己创业,生意不死不活,成功者寥寥无几。有个开文化公司的哥们儿陆总,才四十岁,已两鬓斑白,一脸操劳过度的皱纹。他还没开口讨教创业之道,陆总却滔滔不绝地诉苦,要他千万别蹚创业的浑水,这个世界容不下那么多成功。
他们全都知道他失业了,或同情地唏嘘,或同仇敌仡地大骂王总两口子过河拆桥,或怂恿他起诉每一天集团。每个人都请他吃饭,但这些都不是老那想要的。没人说“老那,不然我给你介绍个工作”或者“你来我这儿上班吧”,而他也实在张不开口主动要。就在几天前,他还是个开宝马的公司副总,岂能沦落到像乞丐一样地乞讨?何况他早已捕捉到那些同情或同仇敌忾背后统一的戒备。一个失业的人,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无论是借钱还是借资源,都麻烦。也许年轻十岁,他会成为别人的资源,从而博得一些机会,可惜时光无法倒流。现在人们知道,在他身上投资,纯属浪费。
老那也给某个认识的猎头打过电话,三十五岁之前他偶尔会接到猎头电话。但业内的人后来都知道,他是王睿智的人,挖是挖不走的。再加上他也不算是什么非常核心的职位,所以他很快与猎头市场绝缘了。
这个猎头组织了长长的一套话,措辞非常客气。老那听出来了,他在说他年纪太大了,而且之前没有什么成功的案例。再找同等职位的工作没有任何机会。“那找等而次之的呢,比如市场总监?”“抱歉,基本要求三十五岁以下。”
老那颓然挂了手机。
他每日开着车在城市乱逛,后来找到了个好去处,洗浴中心。白天的价格很便宜,四十五块钱就可以待一天。温热的水拥上来,包裹住赤裸的身体,让他觉得安全。有时他加八十块钱叫女技师捏头推背,除了这,他真的什么也没干。他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也没有心情。他只是不间断地头疼,颈椎疼,心情不好,想找个遮天蔽日的地方躲起来,在氤氲的水汽中思考一下人生的前路该怎么走。大多数时候他昏昏沉沉,毫无头绪。
泡澡泡到手指肚起皱,老那就去KTV待着。白天的价格在团购网上买便宜到不像话,柠檬水管够,五十块钱可以待一下午。他一首首唱着年轻时的老歌,刘德华的、周华健的、李宗盛的,借着伤感的乐声流下眼泪,心中充满了迷茫、愤怒和悔恨。唱腻了他又翻着最新流行歌曲,那些歌他一首也没有听过,一首也不会唱。什么时候他被时代远远地抛在后面却浑然未觉呢?他发狠又点了首老歌,成龙的《男儿当自强》,唱到站起来,声嘶力竭,青筋暴起,右手握拳,热血沸腾,要和不知身在何处的敌人决一死战。音乐一停,他宛如灵魂被抽走,万分空虚地瘫倒在卡座里。
二十天过去了,老那没有找到任何出路。在这期间他和姜山又见了几次面,姜山要他先跑跑工商注册的事,他们也认真地讨论了下公司的主营业务,当然还是做医美产品的销售:医美面膜、肉毒毒素、透明质酸一类的东西。未来业务做大了,可以拓展到微整容领域。老那想参与,就得决定,他是技术入股还是投资占股。他思来想去,想明白一个道理:技术入股,前期他就等于是免费劳动力,帮着姜山把公司的框架搭起来。后期姜山也变相是他的老板,他还是个打工的。若投资入股,他现在就要把钱掏出来,与姜山在“公司”的话语权上等重,风险共担。可公司是否能做起来,他心里完全没底。
到底怎么办?医美是非常热的领域,传说中挣钱简直手拿把攥。但是到了老那这里,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到最后老那看清了,其实做什么生意不是重点,问题在他自己。他就不是一个能开疆拓土的人,他是永恒的守门人,他最大的卖点就是忠诚。但时代翻篇了,忠诚卖不出价了。
时间那么漫长,却又不够老那犹豫的,他很快没钱了。从前每月发完工资后,他留几千块钱零用,其他的都打给沈琳存起来。本月发薪日,他没钱给沈琳,卡里的钱连加油都不够了。他想索性跟沈琳坦白,反正职场已经向他关上大门,未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自谋生路。无论是和姜山合伙创业,还是去投资干点什么,他都需要启动资金。可看着老婆的眼睛,他失去了勇气,反而一转念编了谎话从她那里拿来钱,好有钱能自暴自弃地吃喝、唱歌、给车加油、四处游荡。
老那去过雍和宫烧香。从前他根本不信这个玩意儿,那天经过,他停下来,烧了一炷香。恰逢诵经时间,声音在殿堂中久久回荡着。老那凝视着众佛慈和悲悯的面容,想起王睿智,非常困惑。多少人来烧香拜佛,求的就是名利,名也是为了利。世间最难求的是财,有钱到王睿智那种程度,怎么还能走投无路遁入空门呢?该逃避的恰恰是自己啊。生活对中年男子如此充满恶意,把所有生路都堵上了,不如自己也找个庙出家好了。
佛像前酥油灯摇曳,诵经声连绵不绝,忽而低沉忽而洪亮,起伏跌宕,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神秘力量。几百米外就是北京三环的滚滚红尘,这里却肃穆庄重。老那被这奇异的反差控制住了,一时心神恍惚。但一阵细细的哭声穿透宏大的诵经声直抵他的耳膜,越来越响。那是秦玲玲在吕梁山中的哭声,悲伤无比。每一个逃避生活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这样无助的女人。那个女人也会是沈琳,他最亲爱的老婆。
“呛啷!”一声巨大的钹声炸在耳畔,老那震了一下,如梦初醒,掉头走出了雍和宫。他决定,向沈琳坦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