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悦道:“我选第三,自己创业。哥,你为什么不自己开个公关工作室呢?”
夫妻俩一愣。
李晓悦道:“你人缘儿好,会交际。你去找客源,我和你打配合。稿子我写,活动我也会干,再不行就购买服务,挣差价呗。”
两人眼前一亮。李晓悦之前就是老那部门的骨干,文笔创意都拿手。她脑子活,干活麻利,从前老那曾想过要栽培她当部门主管,她拒绝了,说不想多拿五千、八千,操心到晚上睡觉还要睁着眼。沈琳道:“我觉得可以。”李晓悦道:“上次回姐老家做那个宴席,和给人家做年会有什么区别呢?全套服务下来,如果是公司行为,至少报价五万。可成本您很清楚,不过两万,这还是加上节目费用的。我以前接过类似的私活儿,给汉服社做过活动,一次挣个千儿八百的,很轻松。如果是公司行为,就可以挣得更多了。”
夫妻沉吟着,此时都觉得前一刻不着调的李晓悦,这一刻很着调。
沈琳道:“也是,你和姜山干,且不说他现在还在上着班,也没个准话儿,就想让你前期先免费跑腿,就算真到了后期发展起来,你在这种公司根本不算核心岗位,人家掌握了货源和渠道,他才是真正的老板。你给他干市场营销,为什么不自己干呢?”
老那沉默。他从来没有单挑过,他最适合的就是给某个能干的人当辅助,他曾幻想过的高光时刻也就是升任集团的二把手。真让他来给一条船掌舵,心里完全没底。但是,有种跃跃欲试的喜悦让他激动起来。公关不像贸易,它卖的是服务,不需要压货,不需要大量资金,这恰恰是没有资本实力的他最需要的。
他坦率道:“我从来没想过这条路,不过我可以想想。”顿了顿,他又犹豫道:“可是晓悦,如果合作,一开始,我没钱给你。”
李晓悦道:“哥,我根本不在乎。这样,你去找业务,我也找。找到了我们一起干,利润分成到时候商量。我们先试它半年,反正这半年我住那隽那里,不需要花钱,吃饭的话自己做也便宜。”
她笑了笑:“只不过话说在前头,有时候我会和朋友出去玩,但我会先打招呼,而且每次玩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三人互视,都觉得这样没准儿真的可行,都非常兴奋。但又彼此互劝道再想想,再想想。
接下来几天,两口子调研了各类资料,把汇总来的信息写在电脑上,对比着。投资各类加盟店,首先对于店面选址极为讲究,甚至可以说选址是生意成败的关键;此外实体店面租金昂贵,而且加盟费不菲;最后相关设备和品牌商要求的统一装修、培训也是一大笔费用。他们仅有的五十万够不够折腾进去,说不好。
如果注册个公关工作室,代理注册费几千块钱就搞定了,最大开销就是租办公室。但办公室必须租,公司小,人少,再连个小开间的办公室都没有,那就真成皮包公司了。何况现在注册公司必须有真实地址,一个地址一年一两万块钱,莫不如连办公室一并租下来,还能跟房东砍砍价。最近写字楼租金普降,一个四十平小开间的办公室,带地址五千块钱就下来了。租个半年,无非三万块钱。
这样算来算去,竟是开个线上宣传带线下活动执行的公关工作室,试错成本要低得多。何况这是老本行,真做个炸鸡店之类的实体,投入的资金多不说,光是想想要在店里从早忙到晚一身油味儿就难过。
主意一定,老那就开始跑注册加找办公室的事儿。李晓悦说她可以去跑这个事,老那拒绝了。姜山想把他当免费劳力用,这让他反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不能这样对待李晓悦。
这天两人吃了早饭,一齐出门忙活。中介给找了几个办公室,老那要去看一看。沈琳要去见个朋友,老那把她带到地铁口,沈琳下车,与他挥手作别。两人相视一笑,各奔前程,前些日子刚失业的空虚渐渐消失。如果说失业就是社会性死亡,那么积极再就业就是凭自己力量转世投胎,努力重生的奔忙暂时让他们振作了起来。
沈琳坐了几站地铁,出站,走向一幢写字楼的一家底商,那上面写着“佳家母婴家政服务公司”。其实她今天根本不是什么见朋友,而是来月嫂公司一探究竟。这家家政公司既向市场提供月嫂,也有月嫂培训业务。如果老那够留心,方才就会注意到沈琳今天打扮得很朴素。这是盛夏,她本有那么多条高级的连衣裙,长的短的,真丝的雪纺的,但她没穿,只穿了个普通的牛仔裤加T恤。钻戒也没戴,LV包换成了个不起眼的黑皮包。那些真真假假的咄咄行头,她从前是拿来震慑住世界的,现在不行了,她必须拿出谦卑的姿态,好让家政公司的人觉得她是服务业的好苗子。
沈琳自嘲地想,其实自己本来就是个假贵妇。前阵子有个女权博主用“基层女性”来指代出身农村的女性,她沈琳就是如假包换的“基层女性”。大学加北京城总共二十二年的生涯,不过在她这个农村孩子身上漆了一层薄薄的虚荣的涂层。只要一转换处境,就会立刻现出勤劳质朴和察言观色的底子,十足的服务业好苗子。再说了,生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天然该是上好的月嫂人选。
沈琳已经细细盘算过了,被职场淘汰之后,人生留给她的出路非常少。以她的年龄,过往的经历,尤其是二胎妈妈的身份,最合适且最易上手的就是家政服务业。老那刚刚埋下“创业”的种子,收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前期还要施肥浇水。夫妻俩必须要有一个人能快速地挣到现钱,否则家这条小船就要触礁了。
是的,一想到要去从事服务业,沈琳心里也非常难过。月嫂是什么,她心里很清楚,再怎么叫“月嫂”,怎么“高端”,说白了,不就是照顾婴儿和产妇的高级保姆吗?保姆当然要看雇主的脸色行事。她自己请过小时工做家务,哪里没干好,她都要挑剔埋怨呢。世间可有一分钱是好挣的?好挣的钱,背后必有陷阱等着。
所以沈琳没有跟老那说想来月嫂中心看看,她也拿不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干这个行当。她的心情在得与失、悲与喜、骄傲与自卑间徘徊很久了,来之前她打了不少咨询电话,查阅了大量的网上资料,看了无数的新闻报道。靠《家政服务平台举办高端阿姨海选,引来中国传媒大学等高学历学生》《研究生毕业当月嫂年入20万》《一海归硕士当月嫂,百万年薪如何拿到》这类新闻,她才鼓起勇气,说服自己来培训中心看看的。
可是来到家政公司的门口,沈琳迟疑了又迟疑,始终不想踏进那扇门。烈日无边,她站在伞下,抬头环视,看到旁边气派的写字楼。那是她曾经奋战过的那种白领世界啊,恒温中央空调,茶水间备着咖啡红茶小零食。她穿着时髦精致的职业装,踩着一双上千元的高跟鞋,化着得体的淡妆,穿梭在各个格子间,那才是寒窗苦读16年该待的地方。而踏入月嫂培训中心的大门,就宣告她由白领堕入蓝领的世界,16年书白读了。
河北是高考大省,作为一个农村女孩,沈琳能从县普高考上个二本,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当年也是令父母着实骄傲了一阵子的。如果今天父母知道她要去当个保姆,会不会如晴天霹雳?
可是,与夫妻双双失业,要还房贷、养两娃却零收入比,哪个更可怕?沈琳不再犹豫,刚要走进那扇门,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和她打了个照面,惊奇地叫:“沈琳?”
沈琳定睛一看,发现是前同事白寒宁。她一阵紧张,脑中还在快速盘算着,脸上已本能绽放戒备的笑:“白寒宁,你好啊。”
她看见白寒宁挺着大肚子,约莫五六个月的模样,道:“你这是?”
白寒宁手抚着肚子,手指上的大钻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三胎。”神情带了点炫耀。是啊,这年头,孩子是奢侈品,能在北京生养三个娃的家庭,非富即贵。
沈琳哦了一声,白寒宁当年在公司任媒介部总监,怀了第一胎后经常迟到早退。老板看出她无心工作,暗示人力总监沈琳抓她小辫子,逼她自己走人。理论上来讲,公司没有错,因为白寒宁的确在工作上渐渐敷衍。但白寒宁也没有大问题,因为公司规定,总监级别可以不打卡。沈琳绞尽脑汁,终于用一张密密麻麻的考勤表,外加特地挑出来的五张可疑报销单,在小会议室把白寒宁说得脸由红转白,再转青。和沈琳大吵了一架之后,白寒宁索性辞职回家当家庭主妇。据说她嫁了个开公司的,家里不差钱,怪不得四十二岁高龄还拼三胎。
白寒宁上下打量着沈琳,笑道:“怎么你也要请月嫂吗?我听说你二胎儿子好大了呢。”
沈琳松了一口气,来月嫂公司当然可以理解为要请月嫂。她笑道:“一周岁而已,不算太大。这不,我想着能脱手出来做点事,所以就来看看有没有好点的保姆。”
白寒宁道:“哟,那你来这儿找可不划算。他们家主要提供金牌月嫂和高级家政,比其他公司都贵。你家孩子那么大了,找个便宜的就行了。”
沈琳含糊道:“家里事情多,找个贵点的一揽子解决,踏实。”
白寒宁点点头。这时一辆奔驰大G过来,驾驶座上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按了下喇叭,看样子是来接白寒宁的。白寒宁向沈琳挥手作别,见她额头上的汗已滴落下来,体贴道:“快进去吧,太热了。”
沈琳眼巴巴地看着白寒宁上了车,车向前开去,渐行渐远。她看着家政公司的大门,心中再度徘徊了起来:到底要不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