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这还不包括新生儿会有一些常见病,比如尿布疹、湿疹、黄疸、鹅口疮等。遇到这些小病小灾,婴儿难受,啼哭不止,雇主的脸色也会难看,觉得月嫂没有照顾好孩子。所以当月嫂,那真是必须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从身到心都要无坚不摧。”
众人沉默。来之前,大家打听的都是薪资,就业前景,查到的都是“金牌月嫂轻松过万、就业市场广阔”这样的新闻,“婴儿拉大便了臭不可闻,夜啼声尖利刺耳,雇主脸色难看话难听”这样令人不快的事实,被她们选择性忽略了。培训是与残酷现实短兵相接前小小的休息,可这休息快要结束,马上就要真刀实枪开干,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吃过饭,沈琳倒在沙发上,捶着小腿,对自己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不胜怜爱。她右手由于抱儿子喂奶和哄睡而落下的肩周炎还没好,失眠落下的偏头痛偶尔还会发作,到底能不能扛得动这份工作呢?也许去月嫂培训是个天大的错误,她只想到愿意低下身姿,却忘了这老胳膊老腿有可能蹲不下去。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休息过后,沈琳检查着女儿的功课,一边心里内疚。自从去胡海莉公司上了班,宣告重回战场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女儿了。那卓越拿出月考卷子让她看,数学八十分,语文七十五分,又退步了。沈琳心中的怒火抑制不住地往上蹿,刚刚的内疚一扫而空,声色俱厉地训斥女儿,吓得摇摇晃晃走过来抓住她裤腿的儿子哭了起来,女儿见状,也号了起来。沈琳看着一双儿女无助的哭脸,手臂痛得发抖,头疼得厉害,腿肿得站不住,只好走出女儿的房间,坐到沙发上,只觉得天地昏暗,人生一无是处,难过得想哭出来。
儿子哭哭啼啼地跟了出来,担心地叫着:“妈妈。”沈琳把他打横抱在臂弯里,右手架在沙发扶手上,以减轻他的分量,嘴里哄着他,想象着届时去当月嫂,抱着别人家孩子的情况,心里酸楚。儿子安静下来,靠着她的乳房,勾起了回忆,揪着衣服,嘴里叫着“奶奶奶奶”。婆婆在厨房给他泡奶,以为是叫她呢,赶紧走出来,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把奶瓶递给他。他抱着奶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沈琳叫着:“卓越。”
女儿红着眼睛嘟着嘴走出来,坐到沈琳身边。
沈琳看着瘦小的女儿,又是一阵心酸。其实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普遍清瘦,正在抽条儿呢,但看在此刻的沈琳眼中便成了她这个母亲无能的表现。天地之大,她该到哪里去找到碗饭,以便能好好地养育儿女长大呢?她柔声对女儿说:“妈妈错了,不该对你那么大声。”
女儿早已止泪,这时又委屈起来,把额头抵在沈琳的手臂上,无声抽泣着。婆婆把孙女儿抱到自己怀里,亲着,哄着,好像她还是个小宝宝一样:“我们可乖了,长得可好看了,干嘛凶我们。不哭了。奶奶喜欢越越,等周末咱们俩跳广场舞去。”
婆婆的头发比去年又白了些,皱纹又多了些。操持家务,照顾两个孩子,她太辛苦了,连一直喜欢跳的广场舞也没有时间去了。儿子断了母乳,瘦了下去。两个孩子的胳膊和腿儿都细细小小的。老的小的,都需要她。她没有权利无能,没有权利软弱,累,气馁。沈琳紧咬着牙,抵御着心中阵阵翻腾的无助的痛苦,咽了咽,把它们统统咽到肚子里。
她问女儿:“你是不是喜欢跳舞?”女儿点点头。
算了,遂了女儿的心愿吧:“那你想不想报个舞蹈班?”女儿想了下,迟疑地点点头。
“妈妈明天就在小区门口的舞蹈培训班给你报个班好吗?”女儿温顺地:“好。”
沈琳亲亲女儿的脸,母女重归于好,情绪渐渐平复。这时老那进门,他出去跑了一天业务,却一无所得。车开到楼下时他很难过,不过他给自己打气,哪有那么快见效,就当播下种子,耐心等待希望破土而出好了。于是推门前他调整了脸色,换上了轻快的表情。婆婆赶紧迎了上去,接过儿子手上的包,给他热饭。老那坐到沙发上,此时已恢复平静的妻子和一双儿女,看在他眼中便成了最美的一幅图画。他亲亲这个,亲亲那个,像欣赏自己的财富一样,细细端详着三个人。有这样的时刻,生活再难也值得。
深夜,沈琳躺在床上,老那按摩着她的小腿,她舒服得直哼哼。
老那看着她浮肿的脚面,犹豫道:“不然别干了,月嫂绝对是日夜颠倒的重体力活儿,我怕你顶不下来。”
沈琳不说话,半晌突然起身,道:“算一下账。”
她下床拿了根笔,开始划拉:房贷八千,没了公积金,就是实打实要从兜里掏出去八千;车一个月连油钱带保险带其他费用,就算开得少,最少也要合一个月三千;美赞臣奶粉三段,九百克罐装一百九十八元,儿子已经加辅食了,一个月两到三罐就够了,再加上纸尿裤等其他费用,合一千块钱;女儿补习费两万多,合一个月两千;一家五口人吃喝拉撒水电煤气手机费物业费等等乱七八糟,就算八千块钱好了,这只能满足基本温饱。再预留点看病或者娱乐或者其他不可预测的费用,总共算下来,维持这个家庭勉强运转,一个月要两万块钱以上。
他们现有存款只有五十万,沈琳交了培训费,老那开了工作室,再加上本月无进账干花钱,已经花掉了五万块钱。也就是说,只剩下四十五万,要维持到不知哪天他们俩挣到钱。
算完账,两人沉默。这还是在天气晴好风平浪静的情况下,家庭这艘小船方可顺利行驶,万一来阵小风,下点小雨,甚至卷个小浪头,这艘船绝对要倾覆。
沈琳说:“不然把车卖了吧。”
老那为难:“车虽然买了不到一年,卖出去至少折旧25%,五十万缩水成四十万,甚至可能卖不到四十万;再有,我现在单干,本来就没资本没资源,再没有好车撑门面,更没希望了。”
沈琳叹气,他说的都是事实。所以她有退路吗?“这家月嫂公司生意很好,客源多。我培训完可以立刻上岗,刚开始一个月八九千总是有的。不管怎么样,先解燃眉之急,不比坐吃山空强?”
老那脸上一阵发热,打心眼儿里佩服老婆的勇气和实干。让他去干蓝领的活儿,低三下四侍候人,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他给自己开脱,不是他虚荣,是这个社会不接受男人低三下四。男人嘛,就高不就低。女人好一点,精神包袱小一点。何况,他的营销工作室迟早能开张。他做的都是大一点的买卖,干一单顶老婆干好几个月,要给他时间。
沈琳拿出床底下的双肩包。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背着这个双肩包,里面塞着培训资料,还有那身月嫂服。月嫂服自打穿上就没洗过,已经有难闻的味儿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洗。在家里洗她怕婆婆起疑心,夫妻都失业的事情老人还不知道。不能让她知道,这是天塌下来的事。不过此刻已深夜十二点,老人孩子都睡着了。正好趁现在洗,洗完了甩干,拿回卧室用吹风机吹一吹,晾在卧室里,第二天一早就干了,神不知鬼不觉。
沈琳进了洗澡间,关上门。她不想用洗衣机洗,动静太大,随便搓搓就行了。她拿出大浴盆,倒上洗衣液,吭哧吭哧地揉搓着衣服。好久没有用手洗过大件衣服了,手臂好疼啊。不过要先适应一下,据说婴儿的小衣服都是要月嫂用手洗的。届时,不管你多累,手是否疼得已经抬不起来,都要这样蹲下去,耐心地,认命地,一点一点地搓着······
门突然被推开,是婆婆,沈琳吓了一大跳。婆婆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从盆里捞出衣服,看着沈琳。
婆婆:“这是什么?”
粉色的护士服湿淋淋地往下流着水,这样特殊的衣服本不该出现她家。婆婆的口气不是好奇,是沉痛,是预料到大祸临头但被瞒住的那种质问。沈琳结结巴巴:“妈—”
客厅,两口子面对着婆婆,低着头,像被审问的犯人。婆婆一声不吭,但犯人逃不过,还是一五一十地招了。婆婆眼泪流了下来,夫妻俩心痛如绞。他们造孽了,造了大孽,才会在午夜十二点,让白发苍苍的亲人伤心成这样。
婆婆很快止住眼泪,擦着泪道:“要不是我听到你们说话,打算瞒我到几时呢?”
两人面面相觑,原来如此。
婆婆道:“你们忙你们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退休金三千,你爸三千,他在老家花不了那么多。实在不行,让他寄一千过来。一个月咱家有四千块钱打底,你们不要怕。”
夫妻俩互相看了一眼,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他们这样无用的一对中年夫妻,白白落了一身中年的膘,到头来还是要吸食老父母的血肉才能活下去。婆婆握住他们的手,这双干瘦的手,此刻竟然那样有力气:“人活在世上,总是起起落落,总要经些风雨。不要怕。”
他们三双手握在一起。是啊,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