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那这两天在忙那个晚会,每天很晚才进门。他忙碌起来,沈琳心里稍感安慰。躺下时,老那也会温言开导沈琳,一家人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沈琳心里凄凉,一家人现在只剩拿三千块钱退休金的婆婆有稳定收入,丈夫的这个创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看他这样奔波,在虚空中四处抓取,就像魔术师无中生有一般,也许能抓取到一些糊口的钱吧?
到了还房贷的时间,短信发来了扣款通知。沈琳的腰慢慢好了,可以不用人喂饭擦脸,自己能一点一点挪到洗手间刷牙了。她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天,老那和李晓悦终于把那个晚会做完了,活动很顺利。领导眉开眼笑地离场,陆总和老那如释重负,却又互视苦笑。领导当然是开心了,一分钱没花,连合同都没走,两家公司就傻不拉几地垫了几十万,屁颠屁颠,加班加点把活儿漂亮地完成了。陆总的亲戚要他们别着急,国企流程慢是慢,早晚走下来。合同流程已走到部门经理,马上就到副总那个环节了。不过副总回家探亲,下周回来。老那和陆总顶着黑眼圈赔笑着,不着急不着急。晚上,老那回家,沈琳把电脑推给他看,那上面是她找了一天的租房资料,全是燕郊的。房型都是两居室,也有Loft,价格普遍在两千左右。
老那不明白她要干嘛。
沈琳道:“咱家的房我在链家上看了,能租一万一左右。我们到燕郊租一个两千块钱的两居室,这样差价就可以还房贷,压力小一点。”
老那的眼眶微微外扩,被这样的提议震惊了。为什么是燕郊?沈琳说沈志国、沈志成昨天来看她,顺便说两人已经全款在燕郊各买了一套一百平的二手房,准备给孩子们将来在北京发展用。两人的儿子今年都十八岁,打算在县职高混完学历就来北京跟着父亲干装修。沈琳恭喜他们,又愁自己家庭经济紧张,想着是不是能把自住房租出来,去租个便宜的房,用差价补贴生活。沈志国告诉她,燕郊房租便宜,他们之前一直在那里租房,熟门熟路,如果她想置换到那里住,他们可以帮忙。
老那眼睛看着被子上丝线绣出来的莲花,百感交集。他奋斗了半生才住在东边这繁华的地带,住上这一百平的三居室。这蓬松轻盈的被芯儿是灰鹅绒被,柔滑的被面儿是丝绸的,全套下来八千多。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这样的富足。又因太过写意,笃定余生的日子将会永远流金溢彩且会越来越辉煌而潇洒挥霍。他哪曾想四十岁之后的每一天,只能一路下滑,居然要灰溜溜住到燕郊。北京顽固的拒一线之隔的燕郊于门外,就是要树立某种正确的标准,以公然表示,燕郊不过是北京生活的山寨版。加油努力,你迟早能过上正版的生活,就像刚毕业的女孩买A货,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就可以把正品收入囊中,而她们也一定会去买正品。它属于沈志成、沈志国这样的蓝领,断不能属于他们这样的中产阶层。
沈琳手指头在手机上的计算器不停摁着。现在两人都没有收入,存款只剩四十万。她身体不好,两个孩子还小,难道真的要靠老那母亲的三千块钱退休金喝粥吗?别以为现在春暖花开,看在她眼里却好比刚刚立冬,未来就好比一九,二九,三九······一天天地冷下去,直到大雪封门,天寒地冻。他们要做好过冬准备,不能开源,就得节流。
沈琳啪啪算着账,嘴里飞快地说着。老那嗫嚅着插嘴,说自己还取了二十万给姓陆的垫款,但又立刻嘟囔道,他会还的。沈琳停下算账的手,绝望一笑。穷人不知道怎么的,总是会摊上倒霉事儿。好像穷是一种气息,会引来各路牛鬼蛇神。自从夫妻双双失业之后,沈琳看待事情一直很悲观。
在她心目中,那二十万已经打水漂了。她莫名想起白寒宁说过的那段话:“四十岁以后的日子是一种加速下坠的状态,一直一直往下坠。”毁灭吧,累了!她不知道生活还要考验她到什么时候,也许身无分文要带着全家老少上街讨饭的日子不远了。
老那知道她的沉默很不妙,赶紧转移话题:“搬到那里后,闺女上学怎么办?”
沈琳道:“我算过了,如果我们租到沈志成他们那个小区,离卓越学校有三十二公里。早上六点出发走京通快速,七点之前就能把她送到学校。副驾驶座放平,她在车上还能睡一觉。到了地儿,你俩在附近吃个早饭。然后你该干嘛干嘛,一点不耽误。”
她顿了顿,道:“工作室等这个季度结束之后,不要再租了。你根本没必要有办公室,或者到燕郊租一个小开间,一千块钱就够了。”
老那说:“晓悦过来不方便。”
沈琳提高音量:“李晓悦在哪里办公不行?现在都微信沟通,有活儿了就在电脑上干,她没有电脑吗?”
老那叹了口气。
沈琳又说:“宝马也卖了吧。四十万就四十万,去换一辆几万块钱的二手车,宝来、捷达、雪铁龙,能代步就好。剩下的钱足够我们撑两年,我就不信两年时间我们找不到出路。”
老那抬头,眼神中有哀求。他知道这宝马一直让沈琳耿耿于怀,他也知道他错了,但他还是想争取一下。这辆车代表了他北漂的高光时候,是他仅存的一点荣耀,甚至可以说是撑着他每日奔波的底气。他好面子了半生,头可断,血可流,饭都可以不吃,可以搬到燕郊,但必须有一辆好车。或者说就因为搬到燕郊,更需要一辆好车。
沈琳见他这样,气得暴跳起来,拿手捶他,带着哭腔骂他赔钱货,一直在各种莫名其妙地赔钱。先是那个替王总小三儿还了一百万,接着又是这个姓陆的二十万。可见上天就是认为他前半生不配拿那么高的工资,要一点一点收回去。他是个大骗子,骗她生了二胎,骗着全家跟着他一起吃苦······老那心里不服气,又担心老婆动作太大,再扭着腰椎,不敢躲得太过,直直挺看,受着老婆的打骂。
沈琳其实也是作势打,声势大,力道小。闹过一阵后,老那见她情绪渐渐平复,道:“老婆,看一下我这一单是不是顺利回款再做决定吧。我没资源,没后台,连办公室也没有,再没辆好车撑撑场面,这生意跟谁做呢?”
老那的口气诚恳却坚持。沈琳知道他这个人,平时好说话,让着她,但一旦打定的主意很难轻易更改,不由心灰意冷,叹了口气,同意了。
两人初步商定,环视着这个家。想着这些年来像鸟儿衔枝一样,一点一点精心布置下它,如今却要舍它而去,让给不知道未来的哪个人住,都心如刀割。沈琳动作很快,在链家上选了几个房,沈志国替她实地看了,拍来照片,老那又过去看了看,选定了和沈志国同小区的一个七十平的两居室。交了租金后,选了个日子搬家。本以为要跟婆婆解释半天,婆婆只是说了句这样打算很对。见两人情绪低落,倒批评他们半天,人活着,就得能屈能伸,遇到困难咬牙扛过去,要相信好日子一定会回来。两口子听着,差点哭出来声。不过婆婆最后一句话又令他们破涕为笑:“这房至少值八百万。有多少人能置下八百万的家底?所以你们怕什么?”
“八百万家底”这个说法冲淡了老那、沈琳收拾行李的凄凉,搬家公司大包小包往楼下搬东西的忙乱狼狈,以及看到邻居惊诧询问眼神时的尴尬。那隽和李晓悦过来帮忙搬家,临来前李晓悦警告那隽,来帮忙就不要添堵,最好闭嘴干活儿,没人想听你那些人生的大道理。那隽苦笑,说自己真的有那么不识趣吗?
“有。”李晓悦说。
那隽道:“其实我现在也没什么资格训我哥哥我嫂子了。”
李晓悦哼了一声:“但你还是会想,我有套大平层,有存款,有期权。我是名校研究生,我有上市公司的从业经历,过人的技术,找工作分分钟。所以我还是完胜我哥哥我嫂子。”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你不愧是我老婆。”那隽笑了。他恢复得差不多了,连搬家公司的车喇叭突然响了,搬家民工的手机突然大声唱起土摇,也没能吓到他,他的自信一天天涨了起来。他已经回公司上班了,但部门老总不再让他进项目。那隽因为已做好最坏打算,故也无所谓,反而落得清闲。
他与公司都在暗搓搓较劲,双方都在权衡,到底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维护自己的利益。
沈志国两兄弟很仗义,帮沈琳找了房,又赶过来帮着搬家。这房住了十二年,一收拾起来才发现与它羁绊那么深。无论怎么收拾,一些小零碎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去鼓浪屿旅游时买的小陶人儿,巴巴地带回来,放在书橱最顶端落灰;厨房壁柜角落里塞着的半包牙买加咖啡豆,沈琳嫌它味道怪,又舍不得扔,信手塞进角落里,要等到它过期时再扔,这样就不会有负罪感。这是家庭主妇过日子的秘诀。衣柜里挂着的淡蓝色捕梦网,当年韩剧《继承者》风靡一时,剧里的捕梦网成了网络爆款,沈琳跟风买了,很快忘了它······一个家少了这些鸡零狗碎,就不生动了,把它移植到新家去,可以迅速冲淡迁徙后的陌生感。大家帮着把各色小零碎放进各种塑料袋里,再一个个提下楼,放进后备厢。
这时李晓悦一抬头,见沈琳两手分别提着两个大袋子,里面是她的那些果汁泡泡玫瑰。老那劝她不要了,那边阳台小,放不下。沈琳原本也赞成,临走时巡视了一圈,还是忍不住找了袋子,把它们都放进去。宝马车是他最后的荣耀,这玫瑰花同样是她余音袅袅的眷恋。那样晶莹闪亮的橙色丝质花瓣,淡淡的蜜香,象征着她曾拥有过的美好的日子。她要把它们带到出租屋里去,再买的花,怎么能一样?
李晓悦见她走路有点艰难,赶紧迎上去,埋怨道:“嫂子,不是叫你不要提重物吗?小心又把腰给扭着了。”
沈琳停下,立在原地,李晓悦快步走到她身边,接过袋子。沈琳却没有跟上来。
“腰又不行了。”沈琳颤声道,手撑着腰,满脸痛苦之色。
老那带着一家老少先到了出租屋安顿下来,李晓悦和救护车一起,把沈琳送到医院,诊断是腰椎间盘突出又犯了。救护车把沈琳拉到燕郊,用担架把她抬到出租屋。听着护工把自己抬上楼时粗重的喘息声,沈琳在心里默念着:“我们有八百万家底,我们一点儿也不惨。”
躺在担架上,沈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