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终南山之前,她可以坦然地与沈磊聊微信。为何见了一面以后,再也不能这样想对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呢了?那一天一夜,把某件事情的性质永远地改变了,而她不确定他是否也同样这么认为。
从终南山回来后,那24小时的每个细节都反复在李晓悦的脑中出现。分明沈磊每句话、眼神、笑容、动作都很正常,为什么越想越觉得意味深长?他们从前见面的次数不多,她对他印象很好,瘦高个儿,书生气,周身散发着安静淡定的气息,时刻微笑地看着身边的妻子,眼神中带着欣赏和爱恋。某些时刻她非常羡慕他的妻子,得到这样一个爱自己的优秀伴侣,人生该多幸福。也许那些时刻,就隐藏了她不自知的念头,那隽在世俗眼里,也是条件不逊于沈磊甚至更好的伴侣呢。那些点头微笑的寒暄,原来隐藏了石破天惊的可能。
那隽终于与公司达成了一致:他主动离职,带走三分之二期权,补偿金非常优厚。休假的这一段时间,他反复权衡,斗争,咨询律师,目前这一结果已经是旷古未有之划算,公司没有亏待他。普天下那么多人在换工作,他得到了这么好的补偿,为什么要难过?资本曾经青面獠牙,可为了避免劳资纠纷,把隐患掐灭在萌芽状态,它也可以温情脉脉。那隽对公司生出深深的感激—不,他从来没有恨过资本。他从头到尾都对它爱慕之极,五体投地。
离职手续办妥,人生告一段落。身体调养得也差不多了,那隽开始找工作。他见了几个猎头,坦诚告知自己前一段时间的确身体有过不适,但现在已经痊愈了。他出示医生的最新诊断加以证实,猎头们于是积极为他物色新工作,他面试了几家,选中了一家由业内知名资本集团投资的创业公司,工资比上一家少了三分之一,但期权更丰厚,职位是技术总监,约定半个月后入职。
面试完,那隽走出新公司所在的写字楼。这写字楼只离原公司不到一千米,他仍在秩序里,一切没有变,甚至由于这段时间他养好了身体,心理磨砺得更加成熟,局势变得更好了。他脚步带着弹性,轻快而坚定,如重新蓄完电的电池般动力十足。
李晓悦一路琢磨着,坐过了五站地。她下了车,决定走着回去,好把心中那些忽悲忽喜、阴晴不定、想哭又想笑的情绪梳理一下。走到半道那隽来电,说自己在外面忙,晚上让她去他原公司楼下的那家西餐厅吃饭,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晚上,李晓悦如约前往。那隽神情喜气洋洋,像是乌云被驱散,天空现出澄澈的蓝,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表情了。李晓悦想,如果他一直这样而不是眉头紧锁神情抑郁,也许她对他爱的余额还能用得久一点。
她问那隽为什么这么开心,那隽笑而不答,只让她点菜。她没有心情,胡乱点了点简单的菜。那隽叫过服务生,点了昂贵的牛排,黄油焗玫瑰龙虾、松露烘蛋,要了红酒。李晓悦见他这么隆重,警惕起来。
菜上齐,那隽举杯对李晓悦道:“第一个好消息,我昨天去复诊,医生说我完全康复了。”
李晓悦心里一松,感到由衷的喜悦。他这个病一直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除了关心外,还有别的一层原因。如今他痊愈,这真是好消息。她倒了一杯酒,举起来诚恳道:“太好了,我为你开心。”
她豪爽地一仰头,把满满一杯酒全喝了。那隽微笑地看着她,随后也把酒一口喝光,又给自己和她倒了半杯,举杯道:“第二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半个月后去上班,条件我很满意。”
李晓悦更开心了,举杯和他碰了一下,双双一饮而尽。两人相视而笑,都有点激动,同时感觉到对方欲言又止的激动,敏锐捕捉到空气中有种情绪在酝酿。两杯酒,只是为了把这情绪推向高潮的前戏。但不知为什么,彼此又都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低头默默吃菜。菜一道比一道硬,把该倾诉的情绪一次一次推后,积蓄了更多的期待与紧张。两人终于吃到再也咽不下一口菜,红酒也只剩瓶底一层,酒精在血管里燃烧着,是时候了。
李晓悦说:“那隽,我有话要跟你说。”那隽咽了一口酒,道:“我也有话跟你说。”李晓悦道:“你先说。”
那隽道:“你先说,女士优先。”
李晓悦道:“我们分手吧。”她终于可以毫无道义负担地说出这句话了。那隽的笑容还在脸上,眼神依旧爱恋地看着她。李晓悦以为他没听清,因为她那句话的确很小声,她又重复了一遍。那隽右手从桌上伸到桌面,摊开,掌心是一个小小的红盒子。他打开它,里面是一枚大大的钻戒,在灯下熠熠生辉。
那隽道:“我们结婚吧。”
李晓悦惶恐,他没有听到她的话吗?他的突发性耳聋又犯了吗?她提高声音:“我说我们分手。”
那隽道:“我说我们结婚。”
五个小时前,他跑到珠宝店买了这个六万块钱的戒指,满怀自暴自弃的宠溺想,他不再逼李晓悦奋斗了。没错,不求上进对他来说无异于杀人放火,但如果罪犯是李晓悦,他愿意犯窝藏罪。一个家,的确不需要两个人都上进。他负责挣钱,她负责貌美如花,这是幸福的搭配。李晓悦跟他说了那么多次分手,那只是她在闹小孩子脾气,嘴硬心软。他生病这些日子,她那么着急,那么用心地照顾他,这就是证据。过往那些年两人也闹过分手,最后不还是在一起?他们俩,就是打不散拆不开的天生一对。
李晓悦觉得太荒谬了,她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那隽的笑容变得有点凄凉,她为什么总是跟他提分手?为什么他永远得不到她全部的认可?
李晓悦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这一次我真的要分手,我们不合适。”那枚戒指仍固执地亮着:“你跟沈磊更不合适。”
李晓悦非常敏感:“为什么提一个不相干的人?”
那隽的嘴角挑起一丝讥讽:“你根本不是为了我才跑到终南山去的,你就是为了见沈磊,对吧?回来后我才琢磨过味儿来。”
李晓悦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和你在一起不开心,你让我紧张。这才是我要和你分手的理由,与他人无关。”
那隽冷笑道:“和我在一起紧张,是因为我总是告诉你人生的真相,我毫不留情戳破皇帝的新装。而沈磊却给你喂带糖的毒药,带你在快乐中上天堂。李晓悦,你有眼无珠。”
李晓悦遭受这样的攻击,反而冷静下来,道:“我们在一起,至少提了不下十次分手,你为什么不正视我们之间的问题,非要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那隽充耳不闻,笑容掺了点怜悯:“你认为沈磊满足了你浪漫的幻想,你觉得他代表了你最爱的生活方式,率性,无所顾忌,兴之所至爱咋咋地,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你。又因为他是爱情失败而跑去流浪的,你觉得他特别重情义,又增加了一份感动。其实这全部都是你为他加的滤镜。一个重情义的人,不会让父母和姐姐操碎了心流尽了眼泪,不会说走就走,留下烂摊子让同事为难。你和他都一样的幼稚,可你是我爱的女人,我会接着你这份幼稚,等着你慢慢长大,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责任'这两个字的分量。你和沈磊在一起,只会是一场灾难。”
李晓悦针锋相对:“你说你爱我,其实你并不爱我,你只是爱我的不爱钱,不算计你,你觉得我经济实惠。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出于利益最大化考量。就像你明明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你讨厌得发疯,可是你为了钱,骗自己说喜欢。我和你在一起特别焦虑特别压抑,我感受不到你的心,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那隽道:“钱在哪里,爱在哪里。我愿意把房本加上你的名,愿意把钱交给你管,看你花我的钱我觉得高兴,这就证明我爱你。你说我明明不喜欢自己的工作。”
他放下戒指盒,摊开双臂,愤愤不平:“普天下,谁在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喜欢两个字又怎么定义?随心所欲太昂贵,我随心所欲了,我的老婆、我的后代、我的父母就会付出代价。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还属于所有那些爱着我的和我爱着的人们。我牺牲自己,让你们随心,我来买单,这就是我爱你们的方式。”
尽管已经不爱他了,这番话还是锥心刺骨,让她对他万般怜惜。爱的表达为何如此沉重?爱本来应该是轻松写意的不是吗?
她轻声道:“当你觉得非常悲壮时,其实和你在一起的人也不会快乐。不要为任何人牺牲,为自己活一次吧。”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却语气坚定:“我们分手吧,我不爱你了。”
那隽回到家,李晓悦已经搬走了,她的东西全部消失了。看来就在晚饭前,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那隽坐在沙发上发呆,半晌他打开手机,问李晓悦去哪儿了。她回说住在一家青旅,在找到房之前她会在那里先过渡。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过得跟个吉卜赛人一样,所以做得出这样的举动。平常女人所讨厌的颠沛流离,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个事儿。所以女人们趋之若鹜的钱和房,她也不看在眼里。这真是个悖论,爱钱的他,爱的就是她的不爱钱。但因为她不爱钱,她一股脑地把爱钱的他连钱一起扔了。好残忍,好冷血,好无厘头的女人!
那隽打开沈磊的朋友圈,仅一个月可见的设置里,他只看到沈磊发的在西安古城墙的那一张照片。上面李晓悦点了个赞,沈磊回了个笑脸。两个符号,勾勒出背后阔大的想象空间。这个空间里,沈磊和李晓悦双双穿着汉服,相视而笑,站在木门前,恰巧被刚起床的他撞见的那一幕,成为最触目惊心的镜头。
那隽不知不觉把手机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