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成说自己就喜欢好车,可惜买不起,所以一直买二手车过过瘾。买了之后才发现,二手车最实惠。一辆新车自卖出去那天起就快速地贬值,哪怕没开多少公里也一样。老那的车他知根知底,买他的车最放心。老那问他多少钱要,沈志成算着,他买的那辆二手国产低配奔驰开了八万公里,车龄六年,说起来是旧车,其实正处于性能最优的时候,各部件磨合得正好。他花了十二万买的,开了一年,除了车头左侧有点蹭掉漆,右车门有点划痕,其他的没毛病。卖给老那八万,不过分吧?老那的车开了一年了,行情一般折旧在15%~20%······沈志成嘴里快速算着,手中拿着手机计算器,啪啪啪,屏幕上跳出一个数目,递给老那看:他该付给老那三十万。
老那说:“成交。”
老那要回去拟合同,沈志成说不用,拿出张A4纸,粗糙开裂的手紧捏着笔,写了几条约定:所售车辆手续齐全,真实有效,交易前无纠济纠纷、交通违章、事故及刑事责任。自签字交易之日起后的该车所有纠纷与原车主无关,等等。
沈志成的字歪歪扭扭,而所列条款却又严谨周全。是啊,没有这份见识,怎么可能开公司?从前,他以为他们是懵懂、粗俗的半文盲,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干着白领们所不屑的体力活儿,永远要仰望自己这些体面人,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沈志成写完,老那读过,没有问题,复印一份,各自签字,约好日子去过户。都是京牌,过户手续简单。三天之后,车过户。还没出车管所,沈志成已把三十万打到老那的银行卡里。
老那开着沈志成的二手奔驰,沈志成开着他的宝马回到了燕郊。到得小区楼下,沈志成停好车,表情微有歉疚,好像平白无故夺走了老那的爱车一样。老那却发现这一路他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到账的三十万抵消了一部分失落。
沈志成对老那道:“妹夫,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上我公司看看,搞不好有你能干的活儿。”
一年前刚刚失业的时候,老那是多么渴望能听到这样的话。而今这句话却来自一个自己曾经轻视的人,这简直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排布表情了。见老那张着嘴没出声,沈志成以为他还沉浸在失业的失落中,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活了大半辈子,有过很多次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可是都挺过来了。你记住,天无绝人之路,不要担心。”老那给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回到家,老那赫然发现沈磊来了,一家子正围坐在客厅聊天。今天周六,女儿不用上学,搂着沈磊大叫舅舅,沈琳满脸喜色。沈磊笑着叫了声姐夫,看在他们那么高兴的分上,老那按住了想对他冷嘲热讽的念头。
大家叙着离情,说着今后的打算。沈磊回京后,暂时住在一家青旅,在找到房之前过渡几天,同时在投简历找工作。沈琳问找什么工作,沈磊也迷茫:“咨询公司之类的吧,不过我被单位除名,大一点的公司估计没戏了,人家要做背景调查的。”
沈琳说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沈磊不告而别之后,她去找过他们科长,苦苦哀求说能不能帮他代办离职手续,结果被拒绝了,回答是不符合规定。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见沈磊让他们有多失望。他这个“被单位除名”的污点将背一辈子:“沈磊,我把话放在这里,你余生都会对这件事后悔万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什么。”
沈磊心想,谁能把谁的未来说死呢?不过他不想起争执,这一年来欠姐姐太多。沈琳说今天不出摊了,晚上把大家都叫来,吃顿饭,给沈磊接风洗尘。沈志成兄弟都来,李晓悦、那隽两口子也叫来。正好有一阵子没聚了。沈琳说着,立刻就给沈志成打电话。
沈磊含糊笑道:“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吧?”
沈琳说:“必须的。你不知道,沈志成哥俩儿回老家把你说得简直—离死就差一口气了。我得让他们看看,我弟弟好好地回来了,他只是去外地散了散心。”
老那给那隽打电话,说沈磊回来了,沈琳张罗着给他接风洗尘,要他带着李晓悦一块儿来。
“没问题。”那隽道。
晚上,小区的餐馆,大家陆续到齐。那隽和李晓悦最后到。推开包厢门走进来的一瞬间,李晓悦看到沈磊,脸色唰地变了,脚步迟滞了一下。两人各自快速地移开眼睛。原本他们是不想避开的,避开得这样急,任谁也会觉得不正常,可又承受不了对方的眼神。那隽泰然自若,唤道:“李晓悦,进来呀,坐。”
李晓悦顿了一下,走进来,坐到那隽身边。那是沈琳特地给他们俩留的位置,正好坐到了沈磊与那隽中间。
沈磊微笑道:“晓悦,你好啊,有些日子没见了。”李晓悦勉强道:“沈磊你好。”
那隽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他们说着话,眼神却闪烁不定,不太敢直接对视,表情很不自然。李晓悦感觉到那隽的审视,沉住气,反被动为主动道:“你怎么也没说沈磊回来了呢?”
那隽扬眉道:“怕你不敢来呀。”
众人正说笑着,听这话大有深意,不由愣了,互视。沈氏兄弟一听又有八卦,眼睛一亮。李晓悦心中暗暗叫苦,那隽以不想让哥嫂和母亲知道两人分手为由,让她一起来吃饭。李晓悦平素与老那夫妻关系那么好,也常在一起吃饭,想想来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口应承,没想到这竟是鸿门宴。沈琳、老那隐约觉得不妙,难道三人在终南山发生过什么?
席间一片安静,那卓越、那子轩姐弟两人凑着头用ipad看动画片,剧情带出乒乓的声响,更衬出这安静的尴尬。幸好服务员及时推门上菜,打破这尴尬,菜一道道上,啤酒一瓶瓶打开,一杯杯斟满,喝空,气氛渐渐活跃了起来,大家暂时把刚才那个疑点放过去。
沈志成兄弟俩问着沈磊在山上的日子,沈磊不得不把说过很多遍的话又大致说了一遍。看着他们若有所失的眼神,沈磊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原来他流浪隐居的日子也没有那么穷困潦倒。沈志成这些人倒不是心地险恶,而是有着人本能高估和低估他人的劣根性。如实接受事情本来的朴素面目,这样不够过瘾。路人们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在平淡生活中寻找戏剧性。如果没有,他们不介意亲自编。
盘问完沈磊,他们又问那隽、李晓悦新房住得怎么样?装修的质量可还行?沈志成热情地挨个分发着新公司的名片,要大家给介绍活儿,尤其那隽,多介绍几个富人朋友,装修一个大平层,顶装修三套两居室啦。说着说着,话题自然引向了李晓悦、那隽什么时候结婚。装修完好几个月了,味儿也该晾完了,索性婚礼和乔迁新居双喜合一,赶紧办了吧。气氛把两人挤到了墙角,李晓悦后背都出汗了,非常懊恼自己被骗来吃这顿饭。那隽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带着淡淡的笑,似乎并不在意大家的逼婚。也是,负心的是李晓悦,他担心什么?说不定他正是想悠悠之口,逼她给他一个交代。婆婆一直忙着给那子轩喂饭,没有留意到席间气氛的微妙,随口问道:“卷卷,你爸问什么时候和晓悦回老家领证?”
那隽干了一杯啤酒,放下杯子道:“问李晓悦啊,我随时可以。”
所有人齐刷刷看着李晓悦,殷切的目光带出逼迫感。李晓悦在窘迫中生出怒气,同时还有一种释然,他以为集合所有人的力量,就能胁迫她,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对她误会至此,可见分手是对的。
李晓悦仰脖把一杯酒全喝了,放下杯子道:“我们已经分手了。”举座震惊,沈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李晓悦回望着他,这是今晚他们第一次公然地目光接触:“很抱歉沈磊,今晚是你的主场,我抢戏了。”她笑了笑,拿起包起身走了。
婆婆要那隽赶紧追过去,那隽闷头喝酒,一声不吭。沈琳打圆场说年轻人闹点别扭,分分合合很正常。别在气头上硬杠,等过几天气消了,再去调和,说不定效果会更好,要婆婆别担心。
“你们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嘛?”婆婆根本没把沈琳说的话听进去,着急地问道。
那隽道:“这就要问沈磊了。”
大家又一愣,沈磊表情平静,道:“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
那隽喝道:“终南山一天一夜,你和李晓悦嘀嘀咕咕眉来眼去说个没完没了,敢说你们俩之间没有发生点什么?”
沈磊愕然:“你们俩远道而来,是我的客人。我热情招待,给你们做饭,带你们爬山,这也有错?再说到发生点什么,全程你都在场,能发生什么?”那隽怒视着沈磊。他的确没有看到两人有什么逾矩之举,只是嗅到了一种气息。他无比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先于事情发生之前告诉他,沈磊、李晓悦之间必将天崩地裂,天雷勾地火。而最最可恨的是他们不落痕迹,这使所有指控沦为诬陷。
沈琳不安道:“那隽,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隽道:“不是误会,回来之后李晓悦就跟我提分手,而他在李晓悦去了之后也回到了北京,怎么就这么巧?”
沈磊喝了一口酒:“那隽,一个人想离开另一个人,原因绝不在外部,是你们俩之间出了问题。如果你不认识到这一点,以后无论和谁在一起,都不会幸福。”
那隽气疯了,他要沦落到听一个废柴讲人生大道理?他吼道:“好,那你敢不敢发誓,这辈子永远不会和李晓悦在一起,否则天打五雷轰死全家。”婆婆喝道:“卷卷。”
沈琳非常不高兴,心想你失恋了,怎么还要拉着我姓沈的全家躺枪?但见那隽脸红脖子粗,眼睛都红了,瞪着沈磊,却又害怕事态扩大,暗暗期待沈磊发个誓,把他糊弄过去得了。
沈磊见众人都看着他,这个可笑的誓竟是不得不发。他想起那隽在终南山那居高临下的轻视,黑暗中对他的怜悯神情,不由起了逆反心理。他热情招待那隽,怎么在那隽看来是他这个失败者在仰望和跪舔成功人士吗?他早就讨厌那隽半死不活中满满的优越感了,更早一点,他讨厌那隽这种浑身物欲的奋斗狂,他和他的前妻都是一类僵尸。
沈磊道:“我就不发这个誓,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怎么李晓悦和你谈过恋爱,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被你垄断了她余生的恋爱解释权了?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呀?”
举座皆惊,他们从未见过沈磊爆粗口。沈磊心里冷笑,他们如果看到自己曾经怒骂科长、拳打路杰的一幕,就会对自己多尊敬一些。他斯文面对世界,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这个可恶的世界,为什么总是给脸不要脸呢?那隽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站起身,一拳挥向了沈磊。沈磊早有防备,往后一躲,却连人带椅子倒地。沈琳大惊,去拉那隽,却被他一挥手,带得踉踉跄跄,差点摔倒。沈磊起身,一拳回敬在那隽脸上。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哭,沈琳大喊着,要婆婆赶紧把孩子先带回家。两人摔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沈志成两兄弟加上老那才勉强把他们分开。起身以后,两人都鼻青脸肿气喘吁吁。这时有人敲门,是警察,服务员居然报警了。沈志国赶紧敬烟,寒暄,说没事没事,喝多了,为了抢买单打起来了。
警察问:“调解还是去所里?”
沈琳连忙道:“不用调解,不用去所里。我们都是自己人,没事没事。”警察看惯了这种小场面,瞪着两个人,训了一顿,走了。大家讪讪地各自散去。沈琳看着沈氏兄弟,心里叫苦。此时九点,最晚不超过十二点,沈家村全村人就都能知道这桩小舅子和小叔子抢女朋友的奇闻,明天父母又要在电话里捶胸顿足了。
沈琳要带沈磊去医院检查,沈磊却轻描淡写说没事,皮肉伤而已。反倒是那隽要小心了,他曾经一拳把谢美蓝的奸夫路杰打晕。那隽身体刚刚养好,希望他不会半夜在床上口吐白沫抽搐起来。沈磊肿着眼睛,嘴唇破了一块,还在渗着血。他擦着血,咧嘴一笑,带出沈琳从没见过的几分狰狞,说没想到此生居然有两次为了女人打架的机会,从前他最讨厌这种事了。
沈磊叫了车,两人站在路边等车,沈磊问她知不知道李晓悦和那隽分手,沈琳说不知道,他们本来都快结婚了:“他们的事不赖你,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和李晓悦是不是真的好上了?”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沈磊道。
沈琳释然,她相信弟弟的为人。她生气道:“我回去要让老那好好教训一下那隽,太欺负人了,凭什么捕风捉影啊?”
沈磊道:“但是她分手了,我非常高兴。”
沈琳愣了,刚想再盘问下去,他叫的车来了。沈磊上了车,车往前开,他摇下车窗,向沈琳摇手,一边大喊:“我太高兴了。”
沈琳意识到了点什么,撑不住也笑了。沈磊被爱情伤透了心,又被另一份爱的希望给治愈了,或许这才是他下山的理由。不管如何,只要她的弟弟幸福起来,她才不管小叔子怎么想呢。爱情大战中守不住地盘,能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