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的鼓膜被剧烈的嗡鸣声刺的生疼。
他吃痛的捂住耳朵, 翻了个身。
……飞机?
厦门万豪,崇明小区,不不, 弗兰克林花园距离机场有那么近吗?
气流翻搅空气, 卷起发丝,刮过皮肤,声源好像就浮在正上空。
……不,这不是飞机。
白岐玉猛地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之处, 是一片生机盎然, 耀武扬威的绿。
他正躺在森林柔软的腐殖质土壤中, 斑驳交织的树影将他包裹。正上空,稀薄的光穿越层叠枝桠, 很吝啬的洒下,像漏勺接着金酒。
不知为何, 白岐玉一点也不惊讶。
这些日子里,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太多不科学的东西。比起占卜、预知梦、水下呼吸、下降头,做个森林的梦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反正,不久就会被证实是幻觉, 或者噩梦了。”
白岐玉嘲弄地笑一会儿, 从地上爬起来, 把碎叶从睡袍上拍下去, 边走边逛。
嗯,这个梦还挺贴心,这身墨绿色短绒睡袍是他最近最喜欢的款式。
没给他穿拖鞋, 不过, 光脚踩在地上只觉得很舒服, 被砂砾石子硌脚不疼, 这就是梦的好处了。
温度,湿度,过多的矮树和过多的“粗肚子”树干,都显示这是一片南国林带。
亚热带,热带,还是人工造景?
色彩和形态都极其少见的粗壮藤蔓像地缝里伸出的手,攀附在同样品种未知的矮树上,体型因为极度潮湿而疯长的蕨类植物像崎岖不平的多排牙。
白岐玉是地道北方人,城市探险的活动范围还没超过秦岭淮河线,这一片毫无印象的南国特征的植被,理应不该出现在梦中的。
可看着五彩斑斓、花枝招展的热带植被,白岐玉竟然一点也不陌生,甚至没有一丝“客处他乡”的拘束感。
他的视线轻飘飘的拂过狰狞的蕨类植物,拾了一根木棍,把上面的虫子与黏糊糊的苔藓拍掉,用来探路。
偶尔有很大体型的鸟从头顶掠过,野外的大型鸟一般都不怕生,甚至有几只专门停在白岐玉前方的树枝上警惕地打探白岐玉。
说是近,也要有几十米左右,鸟的视力远超人类,白岐玉并不认得出品种。
白岐玉知道,这绝对不是电影中“友好”的问候,而是在评估他是猎物还是猎手。
白岐玉并不想和“地头蛇”们硬碰硬,他没有必要与鸟搏斗,一旦在这种环境中受伤失血,吃亏的是他。
他避开视线,压着脖子走。
根据树的长势判断方向,朝东走了一会儿,很快听到了水声。
“……小溪?不,这河还不小,很平稳……或许有村落。”
白岐玉朝水声走去。
远远能望见水面波光粼粼的反光,突然,地面传来了震动。
“梦要醒了?”
朝震源望去——
白岐玉看到了一群“人”。
缺胳膊少腿的人,或者多了胳膊多了腿的人。
有的,连五官都失去了,多长出来的手就在头顶上蠕动。
有的,五官却又多了一些,可惜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腿,匍匐前行很吃力。
这么一群仿佛游戏出了G,或者被恶意捏造的,肉瘤的失败品与肢干的失败品进行的废物利用,出于不为人知的原因聚集在了一起,然后,前行。
单是存在便是对造物主的无声挑衅与亵/渎,对世间法则的极大侮辱与污染。
白岐玉震惊的档儿,一股炙热的、令人发毛的视线,黏住了白岐玉。
“被盯上了。”
白岐玉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停了一秒,转身就跑!
那群“人”,“人型生物”,天知道为什么会追他!
其中还生长着“嘴”的,开始疯狂的嘶吼;没有“嘴”的,就挥舞或拍打着手或者多余的脚,不计一切代价的发出声音。
噪音与污秽的胡言乱语在寂静的森林里回荡,脚步声与嘶吼声充斥在每一处角落。
白岐玉努力去听它们说的话,可口太多太杂,难以分辨。好不容易清晰的捕捉到的几个词汇,却也无法理解含义。
身后的人型生物们还在大吵大嚷,每张嘴都在拼尽全力般大声喊叫,不断重复着一些词汇,一些或许是惊慌失措又或者是惊喜万分的语句。
他们吵嚷着、喧闹着,白岐玉跑着跑着,很快被这一片疯子似的胡言乱语污染的大脑胀痛、身心烦躁。
听不懂!
到底在说什么?善意?还是恶意?
单纯的发泄情绪,还是含有含义?
白岐玉很快就脱力了。
他本来就没穿鞋,只一身睡袍,跑了这么一小会儿,浑身是汗,脚板累的发紧,又热又费力。
一个踉跄,脚抽筋了一下,白岐玉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摔倒在地——
幸而他反应快,用胳膊抱住了头,在地上滚了几圈。
等头晕目眩的回过神来时,身后的追逐声停下了。
白岐玉战战兢兢的抬起头——
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没有脸的。
四只毫无感情的眼睛的。
三张口一起尖声咆哮的。
手与脚一齐长在头颅上抽搐的……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嗡,嗡!】
“我听不懂你们说话,”白岐玉闭上眼睛,不去看干扰心神的恶心外表,试图和他们讲道理,“我说话你们听得懂吗?你们会说英文吗?English?”
【eeeeee,kundvz!】
【kundvz!!!】
【kundvz!——】
孔度?这个发音他听得懂!
白岐玉惊喜的睁大眼睛:“你们说的是不是孔度?你们难道认识巴摩喇·孔……这里是云南吗?”
刚要叫出全名,白岐玉后知后觉的想起霍传山的叮嘱,把最后一个音节咽了下去。
但这也够了。
那群“人”听懂了。
下一刻,他们安静了下来。
诡异的面面相觑与死一样令人发狂的静谧后,走了。
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到何处去,一个个慢慢的、垂着头、耷拉着脖子,朝森林深处消失了。
没有了之前的狂喜与狂怒,像是所有感情一瞬被删除干净,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
“等……”
就这么走了?
白岐玉目瞪口呆的原地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跟上了其中一个。
一个“肉瘤”一样,体型特别胖,像石头上长了头和手脚的“人”。
选择它,是因为这个肉瘤没耳朵、没眼睛也没嘴,只有个鼻子挂在下巴上,应该很难发现被跟踪。
荒谬又安静的跟踪持续了许久,森林中出现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
……
白岐玉瞠目结舌的定在原地。
“那是什么……什么东西……”
一片成排的、高低一致的木屋中,以无数尖锐的木棍朝天空支去。
木棍与木棍中,有肉或者粗糙丝线般的东西相互勾 连。
那些“线”,不,或许称呼为“血管”会更形象些,它们密密麻麻的形成一片庞大的腥红之网,盘踞在木屋之中,笼罩了这片空地所有生灵的存在。
而血管中……好像……有一些碎肉模样的东西在“跳动”。
像血色蛛网上的卵,也好似尚存神经活动的肉,那些污秽而亵/渎常理的存在,正此起彼伏的呼吸、颤动,连带起腥红之网的震颤,波纹从空气共振到世间万物,一切,一切都开始遵循这套振幅……
咚……
咚、咚……
共振……
白岐玉不由自主的朝前迈出一步,试图看清无可名状之物的真实面容,又浑身泛起反胃的无上恶心。
针扎般的不适感,几近凝成实质的觊觎与污秽……
那些恶毒与疯狂,好像已经彻底污染了这片空气,黏稠的扩散开来……
白岐玉赶紧转开视线。
面对超出认知的东西,最好的防御方式就是“不听、不看”。
可,已经晚了。
一旦意识到那种东西“存在”,污秽的思维便会被细枝末节的侵染,强行刻印在意识海。
无法忽略,无法抹除,那片腥红……
白岐玉紧紧闭着眼,朝来路奔跑:“醒来,快点醒来,这个只是个梦,一个噩梦……”
【喊我,喊我……喊我的名字……】
“不!”白岐玉尖叫,“我不认识你!你他妈是谁!”
【我是你的“爹爹”啊。记起来了吗?你奶奶将你托付给我,我就必须要照顾好你……】
“你……”
【对,喊出我的名字,噩梦就会结束了……你认得我的,我是巴摩喇·孔……】
“你是狗!你是傻逼!”白岐玉冷笑,“想骗我?你看我上当吗!”
不知道跑了多久,白岐玉猛地撞上一个人。
或者说,人肉墙。
五米有余的,长胳膊长腿的人。
白岐玉撞在上面,昂起头都看不清头,才发现,这东西不是个树,而是“人”。
这东西居高临下的垂头看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稀有动物,在白岐玉反应过来前,它猛地伸出胳膊去抓白岐玉——
“滚开——!”
然后,胳膊被腐蚀了。
像蜡烛被扔进火焰,千分之一秒内,肉与骨“滋滋”的熔化、滴落,混合成令人作呕的粉红浆糊。
白岐玉吓了一跳,看着抽搐着放声尖叫的人,又看了一眼手。
“难道梦里,我的设计是无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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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我的名字……】
【喊我……】
【喊我就可以结束,回到你的正常生活了……】
因为知道梦里的自己是无敌的,白岐玉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却仍有心情嘲讽他。
“你知道吗,我奶奶从小就教育我一句话。天上没有免费馅饼吃,陌生人越想让你做的事情,你就越不能做。”
【我怎么是陌生人呢?我是你的“爹爹”啊……】
“我可去你妈的!我爹早死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
“要我早说一遍吗?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听清楚了吗傻逼?”
白岐玉的嘲讽拉足了仇恨,那个声音似乎气急了,再不出现了。
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无性别无年龄无法辨认的万千张喧嚣吵闹的口中,那个名字被一次又一次的提及,恶毒的盘桓着白岐玉。
嗡嗡——嗡呀——
“不,忍住,一定不要说……你不认识他白岐玉你不认识他你不认识他!”
白岐玉踉跄的跑着,撞到了很多东西。
空气中垂下的血泡。
地缝中汩汩用处的腥红原油。
更多的是畸形的人型失败品。
密密麻麻的铺满大地,森林,直直伸到半空去。
无一例外的是,所有的“人”都拼尽全力的去抓他,然后,飞蛾扑火般融化、融化成最原始的血红浆糊。
越来越多……
直到最后,白岐玉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群“人”其实是好的,他们都在等他。
等他给予解脱,等他带来血肉的新生。
最后,血红浆糊将这片原始森林全数覆盖。
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土壤与岩石的颜色,肉眼可及之处,全是令人作呕的粉红黏稠液体在缓缓蠕动、起泡……
无数双手与口拼尽全力的去抓白岐玉,前仆后继,即使触碰的一瞬会融化,可消融的速度仍赶不上追赶挤压的速度,白岐玉很快被水泄不通的桎梏在原地。
以他为中心,是无穷尽的手、口、脚,肉\\体……
像一朵盛放的血肉之花,层层花瓣旋转着、蠕动着,白岐玉在花心中放声尖叫——
[慢一点,慢一点,我也要喘不过气了——]
最后,白岐玉也开始融化了。
第一支手与眼球成功扑到了他的身上。
然后是第二支腿,第三只脚,它们很快在尖叫中融化,可开了这个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很快,白岐玉被无边重量的“肉液”压垮,覆盖。
像一个石子沉入早已等候的大海,像一片叶子被沼泽与淤泥吞没,很快,他消失其中,融为一体……
沉浮。
沉浮……
“咕嘟咕嘟……啪!”
“啪——”
白岐玉朦胧的意识到,这一次,是真的无法侥幸逃脱了。
终于,他被搅的一团乱的人生,迎来了不清不楚的终点。
霍传山在哪儿,霍传山又是什么东西,毫无头绪,他也不想搞清楚了。
属于人的,狭隘又局限的思维,无用的感性,像一滴墨水投掷入大海,一瞬就消失无踪。
他只觉得疲倦,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无法言喻的折磨与疲倦,而现在,他也终于可以从折磨中解脱了。
真意外,濒死的感觉原来是轻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