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休息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最后一抹意识,在混沌中,也没能坚持过千分之一秒。甚至,体感如此漫长的逃离与被捕,其实只在一瞬之间。
时间,从来都是“相对”存在的,是确认“社会活动”的参照物。
以光速运动的物体,会认为另一个光速运动的物体是静止的,永恒一致的。如果他们又永恒存在,二者之间便不存在时间的流逝。
可如果其中一者减速,或者消逝,时间的维度便存在了,并且,眷顾能体感到它的“弱者”。
永恒存在且苏醒的神,并不需要时间这一维度,它们可以随时在任何时间和空间做任何事情。他们无所约束。
只有人类、那些无法恒定存在的生命需要时间来比对、来束缚原始欲/望,否则,世界就会变成一团糟。
以不需要的东西统治需要它的阶级,这便是祂们的法则。
偶尔,祂们会短暂的缺席,仿佛消失了,被割了舌头,可苏醒的那日,便是拨乱反正之日。
粉红色的肉湖平静了。
& nbsp;所有的肉、骨、魂,都再一次重归了平静,它们无意识的静寂与平和中,沉入了放空一切的超脱。
那些风声,那些杂乱无序的呼吸,逐渐趋向一致。
每一只细胞,每一处细碎的魂,都如婴儿重归羊水,开始生命最初的萌动。
本能,或者说“真理”,“事情本该如此”的规矩,让它们如齿轮咬合、火焰燃烧般极速的融合、接纳。
甚至在无边的能量与无威胁的平和环境中,开始爆炸式的生长。
回归该有的模样,重返该在的部位……
事情本该如此,缺席者即将归位,星图正在步入正轨。
无边际的血肉之海,极速的扩散到了整片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奇怪的是,那些黏稠液体,分明只能蠕动、发出那种听着很可怜的,破风箱般羸弱的呼吸声,前行的速度却究极之快。
比肩音速。
虽然这个速度,在自然界中并不突出,但对于依附骨肉活动的生物来说,已经是难以以肉眼捕捉之快。
扩散、扩散……
流淌过草地、蕨丛,还有小溪与鹅卵石地,在虫豸与啮齿动物警觉的前一秒,高速包裹、融化、吞噬。
无声息的杀戮发生在这片土地上除植物外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超脱常理的粉红液体仿佛不会干涸、没有耗光之日,毫不疲倦的扩散、吞噬、扩散、吞噬,循环这一过程。
如果有人有幸在此刻路过上空,会看到无法理解的事情:这片森林竟然是粉红色的。
无与伦比的梦幻,无可匹及的靡丽,如最浪漫最柔软的少女的春梦。
那些波光粼粼的粉覆盖在每一片土地与岩石上,斑斓的植被与花卉点缀其中,宛若神祗花园的一处造景。
可如果有什么活物不幸的坠落其中,便会在眨眼的千分之一秒内,如水消失在大海,匿影无踪。
一秒、一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后,黏腻腥臭的粉红色,放缓了速度。
[没了……?]
[唔,还是好饿啊……]
[肚子空空……身子也没有力气……好累,好冷,好不舒服……]
[呜……]
它又想哭。
[我的奴隶呢?我的仆人呢?你不是说你是最忠诚的吗?你在哪儿啊……]
意识断断续续的,思想也迟钝到模糊,但往好处来说,它终于清醒了一些。
过去的这一断日子,它几乎无法找回自己的意识,像被搅碎成颗粒的拼图,全是那种无法控制的支离破碎的思维。
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是想不起来了,动也难受,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没有几个胳膊和手是能用的,只能用最原始最费力气的方法进食。
偏偏食物还少得要命,偶尔能追回来一点记忆,也都远超出了付出的代价。
想哭。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想大喊大叫。
想不顾一切的嘶吼、奔跑,发脾气。
可是不能,连清醒的思考点东西都费劲。
[为什么是我,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感觉怎么样了?”
[好熟悉的怪腔调……不会是那个死东西吧?祂竟然还活着?]
“抱歉,我还是不能听懂你的话。但是,你可以听懂我的,对吗?”
祂极具耐心地说:“再忍一会儿,很快就好了,不要难过,不要哭……你哭,我也难过。”
祂说:“心很痛,像被你扔掉我的蓝鲸和乌贼时的痛。这是叫难过、对吗?”
[哈?你竟然知道我听得懂你的话……]
“听这个语气,你又在生气了?不要生气,等一切结束,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你现在太虚弱了,睡吧。马上就结束了,我保证……”
“我必须走了。你保重。那个盗贼已经掀不起风浪了……”
[等等,什么叫一切结束?我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先说清楚!]
祂的意识卡顿了几下,消失了。
它很茫然的试图放开意识去再次对接,可祂已经不知道消失何处了。
刚收敛了大量能量,它需要时间来消化修复,便打了个细细小小的哈欠,陷入了沉眠。
粉红浆糊停止了蔓延。
光滑如镜、反射着冷光的表面,正极缓慢的此起彼伏,像大地最原始的律动与生命最初的萌芽。
风掠过,带起一片清新怡人的香。
这香气极为独特,无法以言语形容它万分之一的美。
像雨后植物特有的水雾般的清香,又像什么水果熟的正甜,能勾起人们最美好最温暖的联想。
没有人能拒绝这股来自大自然的馈赠,也没有人不为之上瘾、沉醉。
白岐玉苏醒的时候,入眼,是一片清亮又高远的星空。
浩瀚星河铺洒在夜幕,丛林枝桠将银月与星光镶嵌其中,点亮一片静谧。
看着这片清亮的夜色,白岐玉莫名的想到了林明晚。
“林间明亮的夜晚……她的父母起名时见到的,应该就是这般的景色了……”
他痴痴的看了一会儿月色,发现一个矛盾感的来源:太安静了。
不要说夜枭鸣叫,连虫豸在草叶间的窸窸窣窣,或者野兽吼叫都没有,仿佛方圆百里已经没有活物了,只有屏气呼吸的白岐玉一人。
这样反常的死寂,分明是骇人的,可白岐玉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心头是一片无边平静,像夕阳下沉静的山林,那样从容、淡然。
甚至稍一回忆过去,那些大惊小怪、杯弓蛇影的自己,就觉得自己像个傻逼,脑子像短路了。
“我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体验到如此多的不平凡之事,难道不是件值得炫耀的阅历吗?”
白岐玉很不可思议的笑着摇头,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连最后一件睡袍也没了,一丝/不挂。
白皙光洁的脚踝正踩在潮湿的土壤上。大拇指头呆呆的动了一下,细腻的黑土温柔的包容着每一根脚趾。
“……原来,泥土是这么柔软的啊……”
他心情很好的蹲下身子,抓了几把柔软的土壤玩。
空气又潮又温暖,正是适合打赤膊的天气,小风一吹,好不舒服。
“反正又没人看到,光身子就光身子嘛。”他散漫的想,“人家猫猫狗狗、小鸟小虫的都不穿衣服的,整个世界也就人类这个矫情物种穿衣服。尤其是在森林里,穿衣服的东西才是异类呢……”
“看到也不怕的,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如此完美的裸/体,谁看到是谁的荣幸。”
白岐玉是真的不觉得不自在。
一旦接受了“这片大地只有我一个人类”这个设定,他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东看看西看看,采个花儿、折个草的,把所有稀奇植物都把玩了个遍。
像一个天生地养的野人,回归了本该存在的野林,那样自由、快乐,在山林的怀抱中拥抱自我。
跑累了,玩累了,就随便在柔软的草地上躺下。
他打着哈欠,眯起眼睛去看正上空的星河浩瀚。
远处,是此起彼伏的山峦;身旁,是一望无际的丛林与原始土地,视野中,不再有逼仄的钢铁丛林与来往匆匆的钢铁巨兽,那样开阔、壮美……
他一瞬觉得自己很渺小,一瞬又觉 得自己拥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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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梦的话,醒不醒来都无所谓了。他想。这里挺好的。
待草地上纤细脆弱的人类陷入沉眠后,有蛰伏的肢触开始蠢蠢欲动。
先是皮肤、然后是肉与骨,最后,整片草地被黏稠的肉粉色覆盖……
森林细微的震颤起来,剧烈的风声传来了这片土地的恐惧。
【它是不是又饿了?它又来了……我们该怎么阻止它……】
【是不是它吃饱了,就会放过我们了!】
【可是,可是我们不是一直在给它食物么?为什么它还会饿啊!为什么啊!!!】
【司俎人呢?该死,他好像从前天就失踪了!他带走了所有的祭品与盐巴,该死!】
【大地啊,赐福于我们吧,我们是您最重视忠实中中中的的子民,我们为您献上一切一切一切,请保佑——!!】
【知府大人!恳请您息怒呀!这……唉,您或许未曾耳闻,那西方来的‘降公’原本是逃离兵役的汉人,刺配边疆后,不知怎的将自己打扮成这副怪模样,又回来招摇拐骗!哭诉什么‘念及家乡’,‘无法逃离这片土地’,皆是谎言……您且放心,小的们已经将贼窝悉数消灭殆尽,连带着异/教雕塑、经文、一并火烧……】
【少看《山海经》这类歪门杂书!你可是要考功名的!在街上看到那些祭拜烧纸,绕远点儿,等咱们回了京城,再去拜真正的大地爷庙!】
【这篇文章,是我帕莫罗·科多的绝笔。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必须写点什么,不这样做不行。我把唯一真/神的最后神像藏入了“那个”的里面……我有信心绝对不会有人能发现这点……明日,我将自缢,证明我的虔信。%¥#神啊,如果还能有来生,我会继续追随您……再见。再,见。】
【你听说了吗……码头那几日来的那几个神神秘秘的洋大人,都是什么信“耶稣”的异教人!嗐……也没什么,隔壁制表厂的一个小工,因为得罪了小鬼子,被拉去灌水泥了,没想到第二天没事人一样又来上班、杀了三次都不死!这不就是僵尸么!要我说,异教人可解决不了这个,这么浓郁的怨气,乖乖嘞,得找神妈妈跳个大神!】
【……同学们,这篇《信徒绝笔》的作者,以真挚感人的笔触抒发了被迫自杀的痛苦与虔诚的信仰……每人写300字读后感,明天交。好了,下课!】
【小林,老师刚才讲的那个帕莫罗·科多,我妈妈特别喜欢他,买了他好多本诗集、画册在家里,听说他还研究科学呢!不过,这么一副怪名字,我本以为是法国人,我妈却说他是地道的华夏人!这也太奇怪了,我国古人有这样起名的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很多少数民族起名方式古怪着呢,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
【……喂?市长热线么?麻痹的,要不是地震,我们还不知道我们供奉的“山神爷”里面藏这个这么恶心的东西呢!呕,臭烘烘的,是死人肉么?晦气,实在是太晦气了,我们一家子可都是虔诚的信徒,市长大人,您一定要大力查处那群不敬神的该死的商人们,这是要让山神爷恨死我们呀!损阴德的!】
【&%¥…… ……哔……】
【……近日来,靖德市境内的连环杀人案……】
风停了。
最后一滴粉色液体懒洋洋的在枯骨上打了个转,把最后存在的痕迹也吞噬殆尽。
“嗝。”
次日醒来时,白岐玉是被渴醒的。
好渴……
喉咙是火烧般的灼烧痛,像吃了很辣很干的东西,一活动就疼。
他爬起来,朝着小溪跑去,喝了好几捧水,才停下。
“……还是好渴。奇怪,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怎么会这么渴?”
捧着水喝不痛快,白岐玉索性趴下身子,直接咕噜咕噜的用嘴喝。
不知喝了多久,感觉肚子都撑饱了,才畅快淋漓的起身。
“这溪水好甜!原来没被污染过的自然水是这种味道?怪不得那么多大爷大妈喜欢上泰山打山水喝……”
太阳炙热的挂在天空,这是一个美好的晴天。
这梦还挺完整?白岐玉想,夜晚、睡眠、白天……
他倒是没怀疑这一切是真实的,因为他竟然一点都不饿。
从昨晚找不到霍传山的折腾、到现在至少10个小时过去了,毫无饥饿感。
不过,这个梦的长度,还是超乎了白岐玉的想象。
他竟然在这片森林,漫无目的的生活了三天。
倒也不是彻底的漫无目的,三天的漫游中,他确定了几件事情:
一,除了白岐玉,森林里没有任何植物以外的生命了。当然,这一点要排除细菌病毒等微生物,毕竟肉眼看不出来。
“我做的这个梦还挺罗曼蒂克的……这算什么,只有我存在的伊甸园?”
二,时间的流速不正常。这里的日生日出,并不完全遵守24小时制。
具体的,因为白岐玉没有电子产品,尚无法确定规则,但从他粗略的掐算来看,日出与日落只相差七到八个小时,而太阳存在的时间尤其长,有十个小时以上。
三,这里存在“非生物”。
极细微的诡异痕迹,以及细枝末节的被窥视感,白岐玉虽然没有证据,但可以确定,这里“不干净”。
奇怪的是,这反而是他最不担心的一点。
第四日,自由散漫的日子逐渐枯燥无味了起来。
这日是阴天,潮湿的空气弥漫着压抑的冷,白岐玉躺在花丛与幼嫩藤蔓中,心想,这个梦什么时候结束啊?
该结束了。玩够了,新鲜感也过了。
然后,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他的头顶洒下。
人形的。
白岐玉一愣:“……谁?”
回头,却是一个难以言喻的“人”。
完美的肌肉、精致的肌肤,以及比例完美的四肢……前提是,这东西不是三米多,长胳膊长腿,超出正常范围的宽大骨架的话。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它的头。
没有五官,一片空虚、一片留白。
此刻,它安静的站在白岐玉身后,因为没有嘴,它也无法说话,也无法眼神交流来获知敌意。
可白岐玉就是知道,它没有恶意。
这或许是除了白岐玉以外,这片土地的第二个生灵了。
想着,白岐玉试探着说:“你好?”
三米人动了。
过于修长的胳膊,缓缓地,像孩子第一次操纵的机器人,无比笨拙的伸出来,在白岐玉眼前停下。
白岐玉愣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白皙柔嫩的笑颜如草坪上最细白的小花,他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三米人的宽厚的大手心中。
“你也是孤身一个?”他说,“正好,我们一起走吧。看你似乎还不会说话,那你一定很无聊了……没事儿,我话多,咱们很配!”
三米似乎没料到,白岐玉会这么快与它友好的握手。
这么个诡异的大个子,愣愣的发起呆来,竟然有些可爱。
白岐玉哈哈的笑了一会儿,啪的拍了一下顿在半空中的手:“我渴了,走,我们去喝水!”
说着,他朝溪边跑去。
望着白皙瘦削的身影融入那片波光粼粼的水光,“三米”卡顿了很久,才缓缓抬起不协调的长手长脚,学着白岐玉走路的姿势,慢慢朝前“挪动”。
白岐玉等了许久,没等到人过来。
他一回头,乐的仰翻在地:“你走路怎么顺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