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对小女子狐疑的眼神,扶苏笑而不语,故意不说破。
稚唯:“。”
看得出来,长公子心情很好,都能拿自个儿父王来调侃她了。
扶苏等人也确实心情不错。
哪怕以山药芋头的口感不适合作为主粮来食用,然而一旦碰上灾年,如此高产的它们便能迅速缓解国内饥荒,平稳民心。
这对版图逐年扩大、统治却不够稳定的大秦意义深重。
正因为扶苏深刻认知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到夏家与夏稚唯谈及收购粮种一事。
不过稚唯本人实际在这场商谈中存在感不强——她现在有小叔父了呀。
稚唯很清楚自己的短板与长处在哪儿,她不曾接受过商、政领域的专业教育,又不似走南闯北的夏子推那般天赋异禀且经验丰富。
以她的水平,最多就是像之前跟治粟内史派来的官吏协商红糖制法那样,做到让自己不吃亏。
但“不吃亏”不等于“赚了”。
这些精于算计的官吏可不是未来坐拥天下的秦始皇,她想从秦王政的私藏里薅羊毛简单,她想多从官家那里抠出一分利,很难。
在夏子推没回家之前,这等费脑子的事稚唯都是能交给韩林的就交给韩林,现在自然是全都推给小叔父。
而夏子推是谁啊?
他可是一心想当稚唯的亲父,这么多年培养的默契可不是稚唯痴傻与否就能改变的。
看小女子仿佛随手而为似的拿起一根筷子,夏子推慢腾腾坐正身体,开口就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到了他那里。
他知道自家犹女在一些利人利己的事上大方得可怕,并不斤斤计较……
或许这就是医家心性使然?
夏子推不理解,但他从不会质疑或者阻拦阿唯如此行事。
他只会想办法从别处补贴犹女。
反正就是不能让阿唯吃亏。
于是,稚唯一整个半天就安静坐在旁边,一边处理山楂核,一边旁观小叔父舌战四方。
眼看着日头高升,治粟内史的表情从刚来时的激动、到得知夏家同意卖粮种的轻松,再到现在的额角青筋暴起,抚着心口肉痛抽气……
稚唯默默伸手,在案几底下揪了揪夏子推的衣角。
治粟内史的确有些夸张表演的成分,但……
小叔父也差不多得了。
以后和官府合作的机会还很多,又不是要做一锤子买卖,若是现在太强势了,万一官府记仇,以后卡他们家的生意怎么办啊?
夏子推头都不低,微微振动衣袖将犹女的小手带下去,内心颇感惆怅。
小阿唯还是太小看他了。
他是那么短视的人吗?
别看他和这些官吏的讨论好像趋于白热化。
可——公子扶苏一直没发话啊。
蒙毅、治粟内史等人说得再多,最
关键的主事人没表态,就代表着“事情尚且可以商榷”,换句话说,他的各种迫近还没有到对方的底线呢。
急什么。
夏子推一想到他不在家人身边的这段时间,以犹女的心性和阿父阿母淳朴善良的个性,对上这些人精还不知道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呢。
他不趁机找补回来怎么能行?!
而不清楚夏子推内心戏的稚唯只是茫然发现,在她给了暗示后,青年反而态度显得更激进了?
为什么?
小叔父理解错她的意思了?
说好的默契呢???
不过,有一点叔侄俩是一样的,他们会无条件得选择支持家人。
所以稚唯不懂,但不会去拆台。
这场僵持直到长公子开口给出一个高于市场价两倍的公道价格才结束,夏子推停止对官吏们的输出,一改方才的激进,很好说话得点头。
官吏们:“……”
眼见青年转眼又端起杯盏,恢复成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那心里的感觉,简直一言难尽。
这位夏家子他们只在户籍档案里知道,但从未见过真容,没想到……竟然是和其他夏家人完全不同的性情与作风呢(咬牙)。
倒是清楚些内情的扶苏与蒙毅不觉得太惊讶。
早在几年前,“南洋商人”就在各国之间兜售肥皂等稀奇货物,将各式各样的香皂卖给富家、贵族甚至王廷,其间利益让小贵族都眼热不已,“南洋商人”却能完好无损得游走在各国并全身而退。
算算时间,这支商队最初组织建成时,夏子推可能甚至未及弱冠。
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秦国几代之间亦有不少才识杰出的人物出身商贾。
可在蒙恬在秦王政示意下铺开情报网持续追踪“南洋商人”之前,竟然无人探知到“南洋商人”的真实身份。
这可不是单单“谨慎”就能做到的。
扶苏不动声色得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一时之间不确定他的出现对于现状是好是坏。
此人对夏稚唯的影响力太大了……
〈113〉
隐藏的暗潮流动不为人所知。
对稚唯来说:到点了,该吃饭了。
但她委婉的送客意思却被扶苏几人不约而同得忽略。
他们还想看看建章乡里的收成情况,再说了,谁不知道夏家小女子尤好美食,手上有不少新式食谱啊,这下听闻夏家要吃午饭,众人当然要想理由顺理成章得一起留下。
稚唯:真的是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行为。
好在众人识趣,只说等下还有正事要忙,简单垫垫肚子就好。
夏媪正在田里忙活,稚唯不想把大母叫回来给人做饭,索性将自己和夏子推的午饭一起端上来。
当初买回来的猪崽被饲养得不错,即便夏翁和夏子推饭量不小,他们四口人在几日之间也吃不完一头成猪。
稚唯本来在年夜饭之后,
有心将剩下的猪肉卖出去或者干脆送人,但夏翁等人不愿意。
好歹是他们家饲养的第一头猪呢,女孙/犹女又出了不少力,他们不舍得就这样卖出去。
稚唯没办法,只能破费一次买来冰块先冷藏着,并叫着家人尽快把肉吃完。
夏家的田地离家太远,夏翁和夏媪不准备中午再来回跑一趟,今早出门前,夏媪便提前将饭菜做好,部分自带,部分留给在家的儿子和女孙。
一小锅红烧肉、半锅芋头蒸肉、一大碗葵菜蛋花汤,加半锅米饭,给一大一小两个人当午饭绰绰有余。
然而眼下要和这么多人共享,分量肯定是不够的,需要再添几道。
稚唯先将一把粉丝泡开,然后和剁碎后的肉糜一起翻炒,如此就是一道菜;再切一段香肠,和凉透的米饭一起蒸热;最后又蒸了一锅山药和芋头,等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这些也就能熟了,到时直接蘸糖吃。
稚唯是为图快捷,怎么省事方便怎么来,但放在平时工作日只能在办公地点吃工作餐的官吏眼里,已经是相当丰盛的一顿了。
尝尝这彘肉,若小女子不说是什么肉,他们绝对吃不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彘!
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稚唯对此知无不答。
猪肉方法给出去就给出去,她从过去几个月的实验中得知,他们一家有太多的事要干,家庭养殖实在是忙不过来,养猪大业还是交给别人来发展吧。
就像对待豆制品一样,稚唯只想以后更方便吃到好吃的,不想辛苦做这个生意。
“这精细饲料牛可不可以吃?可以试试……豆饼虽然是好东西,但成分比例不对、制作方法不对,也是会吃坏牲畜的……嗯,大方向一样,慢慢调整。()”
稚唯耐心应付着治粟内史的询问,无意间转头一看,夏子推不知道什么时候搬出了芋头酒,还开启了自饮自酌模式。
她:“。?()『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稚唯快速瞄了眼旁边这些工作时间不能吃酒的官吏们。
小叔父,您是故意拉仇恨的吧?
倒是某一位不受局限。
扶苏自然地将空杯盏放在夏子推面前,温言笑语道:“早知阿唯会酿酒,却一直遗憾没有尝到,今日可算碰到了机会。”
闻言,夏家叔侄同时陷入短暂的凝滞,下意识看向彼此。
嗯……怎么说呢。
秦律规定黔首们不能聚众饮酒,禁酒令发展到统一之后还会变成“春夏二季禁民饮酒”。
私人酿酒更是不可能。
当然,规定是规定,封建社会里贵族阶级自然有特权。
稚唯因为是医家经常要用到酒精的缘故,酿酒的行为放在秦王政等人的眼里并不是大问题,况且她也不往外售卖。
只要君王默许,那没人会刻意找茬。
可如果摆在明面上说……确实还是不合适。
扶苏的话或许是无心之言,或许是意
() 有所指,虽没有恶意,但稚唯和夏子推不能无视潜在的风险。
如今有精粹技能在,稚唯不用再将就使用低浓度的酒精,而且系统空间里的酒精礼包也不能一直闲置,她必须想办法让她手里以后的高浓度酒精过个明路,拥有一个合理说法。
稚唯抛给小叔父一个眼神,叔侄俩很快达成共识。
稚唯给她名义上的先生倒酒,随后夏子推三言两语将话题引到酒精上面,以长辈的身份,言说犹女如今酒精使用非常受限制的困难,并做出“阿唯即便酿酒,也一定不会全部都用粮食”等保证。
扶苏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思索过后表示同意,允许夏稚唯以后可以用甘蔗、山果等非主粮作为原料,制备定量的高度酒精。
稚唯得到准话,心情大好,在公子扶苏等人临走前,毫不扭捏得将饲养手册、新食谱打包送给他们。
见小女子给出方子毫不心疼,扶苏、蒙毅、治粟内史虽不是第一次见,仍是觉得稀奇。
尤其是跟锱铢必较的夏子推交锋过后,他们越看小女子越觉得她实在是太顺眼了,同时疑惑为什么夏子推会任由家中小辈被养成这种性格。
官吏们想不通,只能将原因归为小女子年岁尚小,再联系她过往的“痴傻”,不禁感叹评价“此女纯稚,赤子心性”。
同时带走一堆吃的喝的。
稚唯:呵。
扶苏离开夏家后,和其他人分开,径直去到咸阳官府。
踏进内室,看到上首正在审查政务的秦王政,扶苏行礼的同时,忍不住叹息他到底是不如父王那样冷静沉稳。
否则此刻他该和父王一起待在咸阳官府中翻看官方统计数据,而不是直接去到建章乡。
秦国在十月岁首进行“上计”,各地官府需要集中向中央汇报收支情况。
远点的郡县为了赶上“上计”时间,可能不等过完年就要上路;而近处的内史地区前不久才刚刚收上来租税。
此时官仓内粮食已至充盈,各处合所的诸吏最近正在忙着分门别类规整、统计不同种类的粮食,再统一以粟米价值为单位换算,去计算总价值。
今日冷不丁撞上秦王微服亲至,忙到犯晕的咸阳令险些没反应过来,等狠狠吃了两块蜜糖,确定自己不是头晕眼花后,他站在乱糟糟无处下脚的府衙内直接懵了。
王上要来,为何不提前通告啊?!
内心的咆哮直冲脑门,又强制咽回肚子里,好在咸阳令不是第一次见王上,破防之后,他恭谨地请秦王政入内,并麻利得将政务公文全都搬到这位勤勉的王上面前。
秦王真正看不看是一回事,他得有所态度。
但跟王上共处一室,还要得体应对随时可能抛来的提问,咸阳令实在是压力颇大。
当看到长公子扶苏到来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曙光。
于是礼数尽到后,咸阳令利落告退,给这对天家父子腾出空间。
长公子好歹还会对咸阳令略一颔
首,表示歉意。
而秦王早就习惯底下官吏们面对他的各种态度,恭敬的谄媚的惧怕的……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头扫了眼长子,示意他有话就说。
扶苏垂眸静立,一直等咸阳令退出房间后,他才开口向秦王政禀告今日所行所获,并讲出自己的团团迷惑。
这些迷惑在扶苏看到稚唯私田里的真实产量后,就萦绕在他心间,只是他一直没有表露出来而已,现在对着自己阿父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吐露出来。
比如——
夏稚唯曾经对蒙恬提及过玉延和蹲鸱的产量,如今事实已经证明,所谓的高产真得能够实现。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据蒙恬的了解,在来咸阳之前,夏稚唯一直居住在楚国安丰县,不曾到过巴蜀之地。
假设是因为夏子推天南海北经商的契机,让她曾经见过、认识这两种作物,那她又是如何知道它们的真实产量呢?
因为“医学天授”?
一定不是。
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产量具大的“药”,而且以他的调查,夏稚唯很少拿这两种作物入药,即便使用,份量也不大,足以可见这本来就是粮食作物而非药植!
难道这也是天授?
就如她无意间获得分辨粮种优劣的能力一样?
那么问题来了。
“分辨粮种能力”一事发生在去年冬季,可她最初跟蒙恬提及作物产量的时候,人还没抵达咸阳呢。
另外,就如夏稚唯自己所说,同样的东西,为何她自己私田里的产量与夏家的都有一大截差距?
她捣鼓的绿肥少府早就研究过,虽然确实对增加粮食产量有所作用,但没有太过超然。
私田里有少府的隶臣妾精心劳作,夏家田地里同样有蒙毅与治粟内史派去的人,两边的劳作强度与用心程度并无太大差别。
……
扶苏只要稍稍一发散思维,就会获得无数的问题,这让他既困惑不解,更多的,是担心这些“无解”会不会给大秦造成隐患。
如今夏子推归家,这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物,有他在,他们再想要隐秘地控制夏稚唯,难上加难。
扶苏本心对稚唯并无恶意,但责任让他不得不去警惕这些人和事。
秦王政听着长子抛出的各种“为什么”,指尖轻轻点在案几上,神色并无太过凝重。
翻阅自上古至今的记载,总有些看似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发生。
他幼时看《山海经》,脑海中也曾冒出过无数个“为什么”;但之后、现在,他会去想“如何利用”“能不能用”。
就算他贵为君王,即将坐拥天下,也会有搞不懂的事情,秦王政不会去执着探究,看结果就是了。
如果手里这支刀笔不好用,他就换掉它。如果特别好用,他或许会召人询问这支笔是怎么做出来的,但绝对不会想着自己去制作。
换成夏稚唯。
但凡这个小
女子隐约透露出她有成仙成神、移山挪海的法子(),秦王政都会不遗余力得挖出来。
但如果她只是得到一点仙人眷顾的肉体凡胎?()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那他只在乎对方能不能给他的大秦创造利益。
之前夏稚唯特别点明要所有权属于自己的田地,或许,“夏稚唯的田地”格外不同?
特别受上天、农神的眷顾?
但显而易见,这些粮食就是普通的粮食,并不是仙丹灵药,它们也都是从地里扎扎实实长出来的,成熟时间没有缩短,产量虽然确实比别的田地要多,可也没有翻倍。
如果除了医术之外,这就是夏稚唯得到的“仙缘”,那说实话,秦王政还真看不上眼。
若要让他真正提起兴趣,好歹得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吧?
秦王政觉得长子的顾虑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