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笺哑声。
人在自责时,他人的不怨怪会让负罪感更加深重。
他没起身,微微弯下腰去:“本就是我看护不周,请您责罚。”
“给阿眠喝青芙罗的冯氏,引得阿眠心悸突发的顾越,我还没有一一算账,却先在此降罚于你?”姜重山声音很低,摇头道:“我还不至于如此不分是非。”
宴云笺轻道:“义父,我与顾夫人顾越之流没有区别。”
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直到现在,每走一步都只会加深内心如同炸裂一般的痛苦。
他的话在姜重山耳中,又是另一种解读。
姜重山沉默半晌,只拍拍他肩膀:“起来吧。”
看着他半肩已干涸的血迹:“从前的事都不必再提了,阿眠的身体还要依仗你来周全,去清洗一下,换身衣服吧。”
“阿峥,”姜重山回头:“阿笺脖颈处的伤口深。你跟他一起,帮着换下药。”
“我……”
“不劳烦公子,我自己来便是。”
姜重山说完那句,目光已落在姜眠身上,一心牵挂着,也不管他二人,只挥了挥手。
宴云笺从屋中退出来,轻轻合上门扉,修长的手掌扣在门缝上,怔然片刻。
方才他几次欲言,却终究忍了下来。
骨子中的正直让他想不顾一切坦然相告,可肩上背负的责任冲刷着他的理智。
他静立在门外,抬起左手,扣紧大拇指与无名指置于心间。
开口,声线与气音无别,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义父,阿眠身中并非欲血之疾,是血蛊。”
自知罪孽深重,欠的这一份,等做完该做的事,能够坦然相告之时,必定把命赔给阿眠。
子蛊消,母蛊散。
到时,阿眠就不会被影响了。
宴云笺的手掌慢慢滑下去,从一开始踏上这条不归路,便是后悔,也没有叫停的资格了。
但他可以在此对自己,对漫天乌族神明立誓,终此一生,他愿
() 流尽鲜血(),用这条命来稍稍报还姜家对他泼天的恩。
……
夜色渐浓?()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顾府上下一派喜气。
一灰扑扑衣装的小厮步履匆匆,轻轻敲响顾修远书房的门。
“进来。”
顾修远应了一声,他为着避嫌,只在宴席上喝了几口酒便退出来,独自一人在书房翻看两部账册。
小厮走进来,弯腰拱手:“大人。方才门口出了些动静,姜姑娘刚一出门便有了反应,她那位义兄给她遮掩,二人拉拉扯扯,正被公子出门撞个正着。他们对峙中,姜姑娘像是隐疾发作,捂着心口晕过去了。”
他只复述看见的场景,并不知内情,顾修远也没纠正什么,只点点头:“派人送她回家了吗?”
“是,此刻人已到姜府了。”
“怎么样了?”
小厮的声音陡然一沉:“据打探的消息来报,姜姑娘身子不好,似乎引发了很严重的心疾。”
顾修远不置可否,搁下笔。
“你去把公子叫来。”
“是……哎?小的见过公子。”
无需人叫,顾修远话音刚落,顾越已踏声过来。
他换了一身衣服,一袭利落到底的黑,衬得他如出鞘宝剑一般锋利。
顾修远这才抬头看一眼,对着小厮挥挥手:“你下去吧。”
房中只剩父子二人,很久都没人先开口说话,最终,还是顾修远先说道:
“坐吧。”
顾越没动。
顾修远冷肃着一张脸:“你是对我有不满,还是对你母亲?”
“你母亲喜爱青芙罗,你不是不知道。今日来往宾客甚多,她一时疏忽,忘了姜眠身染欲血之疾,碰不得这道茶。”他冷哼一声,“说穿了,也是怪她自己,就算青芙罗是千金难求的罕见茶种,可她是小门小户么?好歹也是个高门贵女,该对各数茶种如数家珍,她自己不学无术,又身染怪疾,又能怨得了谁呢?”
顾越静静听完,忽扯开唇角笑了下。
他这抹笑刺眼,顾修远沉声:“你什么意思?”
“父亲,阿眠在宫中的处境,你我心知肚明,”顾越静静道:“何必说出这种苛责言语。”
顾修远神色有些不自在:“你原来不觉她百无是处么,如今倒肯替她说话了。”
顾越默了下,坦言道:“我视她如妹如妻,自然恨铁不成钢。”
他从未将话说的如此直白。
他说了什么?如妹如妻?
顾修远睁大了双眼,久久不能回神,好半晌,才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着顾越鼻尖:“你真是有辱斯文,你二人未婚男女,你还要脸面不要?!”
那话,让他复述他都说不出口。
“脸面。在父亲面前,谁也别提脸面二字,”顾越道,“您不必把话讲的这般圆融,我不仅是你的儿L子,更是正三品辛狱司卿,我们不如把话挑明了说——母亲知不知道阿眠碰不得青
() 芙罗、她因疏忽未看顾好阿眠、没有您的指示她敢不敢做这种事——这些,我们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顾修远怒喝:“孽障!你怀疑到你母亲头上去了,你母亲是什么身份,算计姜眠都是自降身价了!”
顾越点点头:“我知道父亲会这样讲,为了节省时间,我便直接讲证据了——要我把湫夏提到这吗?她一身血污,只怕脏了您的书房。”
说到这个程度,可谓是谈到头了。
顾修远目光复杂,盯着自己儿L子,沉默许久,转头望向窗外:
“你从小就聪慧过人,我也想到,大抵很难将你糊弄过去。阿越,我与你母亲……我们二人一片苦心,皆是为了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顾越面无表情:“为人子者,不敢对父母所施恩惠置喙不满,只是您与母亲今日真让我大开眼界。”
他原还奇怪,为何母亲忽然转了性子,将他单独叫过去,语重心长劝他出去说些软话。
他笑了一声:“我决想不到,我顾越终有一天会被亲生父母算计。”
“算计?你说的也是人话?”顾修远怒极,抄起手边账册便向顾越脸上掷去,“若不是为了你这逆子,我与你母亲何至于谋这下策?你母亲是礼佛之人,为了你,都做出这种损阴德的事情来了!你倒好,竟丝毫不知感恩!”
顾越目光渐渐变得冰冷。
纵使顾修远在朝堂叱咤风云,没少历风浪,面对自己刚及弱冠的儿L子,他的神色竟叫他下意识心中一突。
顾越缓声道:“感恩?父亲,你教我读圣贤,识礼义。如今为了一己私欲,用一个无辜女子的名节来垫,我竟要为此感恩涕零么。”
顾修远冷声道:“若你早早同意退婚,不那般心意刚硬不可转圜,我早与姜重山议定,安安宁宁退了婚,何至于此!”
他越说越气:“你瞎了眼吗?啊?顾越你瞎了眼吗?要这般自甘堕落——那姜氏除了空有一副皮囊,有姜重山这么一位好父亲,她究竟还有何处值得你如此百般放不下?我顾家百年清名,勋贵世族,当家主母怎能是这么一位无才无艺的草包?更何况她还身染欲血之疾,纠缠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亡国奴!如若不然,她何至于一点茶香便犹如身中媚药?我如此细心教导,你怎会……怎会认定一个那样的女子做妻子?”
顾修远胸膛起伏不定,显然动了真怒。除了怒意,他也真想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儿L子究竟看上姜眠何处。
顾越沉默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半晌他道。
“即便我一一细陈阿眠的好,父亲也不会明白的。”
顾修远冷笑:“我确实不明白。我看你是魔障了,滚去祠堂思过。”
自顾越出生以来,他从未说过这么重的话。他只有这么一位嫡子,又是长子,对他的期许比一众庶子要高出许多。但因为一个姜眠,他骂也骂了,家法也动了,却都无济于事。
“滚,滚出去。今日你母亲寿辰,我不想再动
家法让外人看笑话。”
顾越深邃的眼中几乎没有情绪,平静如黑深的井水:
“父亲,我现下来寻您的目的,并非质问您,也不是为了听您一席教训。”
“那你想怎……”
“这件事需要给姜家一个交代。”
顾修远呆住:“……什么?”
顾越道:“你们用下作的手段动了人家女儿L,于公于私,该给一个说法。”
顾修远不可置信地看他:“你是不是疯了??”
对方还是那副表情,似乎从他进门以来,他的表情就没变过。顾修远看着看着,心慢慢沉下去。
——顾越清醒的很,若不是顾及着孝道,用理智死死压着,只怕他真做的出将他这亲爹请到新辛狱司喝茶的事情。
有一句话他说的很对,他不仅是自己的儿L子,更是朝廷的辛狱司卿。
顾修远太了解自己这个儿L子的性格,思量再三,忍气道:“这件事,别叫辛狱司插手,改日我会带你母亲亲自去姜家登门致歉,你母亲……她年事已高,许多事情顾及不过来、一时忘了姜眠身体状况才出纰漏,我会将府中中馈交给两位侧室打理,这样……给姜重山交代。”
给出这样一个说法,顾修远摘干净自己,算是把冯氏舍了。但如果顾越肯点头,总比闹到辛狱司要体面许多。
“阿越,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嫡子,重罚你母亲,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是,我知道你不会在意,可刚才她也付出代价的份上,罢了吧?”
顾越抿唇良久:“父亲看着办吧。”
这便是松口了,顾修远缓下一口气,却听顾越又道:
“我心磐石,决意不改。此婚约定下我绝不会退。”
顾修远望着他,半晌没说话。
终于,他摇摇头,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来:“阿越,只怕这回你再怎么不愿放手,也不得不放了。”
“你今天在府门前闹出的动静,让姜眠受到了极大惊吓,引发严重心疾,到现在还都昏迷不醒,此后只怕身子也不会好——你觉得姜重山,还会把他的宝贝女儿L嫁给你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