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昌平君浑浑噩噩中做了一场梦,一场他筹划半生的美梦。
梦中的他耐心布局多年,终于寻得时机与韩王那蠢货里应外合,利用新郑韩国王族叛变一事,如愿被嬴政派往郢陈故都就职抚慰楚韩旧民,从此天高任鸟飞!
后来,他与项燕合力大败李信大军,又在楚王负刍被俘后,被项燕推举为新任楚王...
“楚王!本公子终于是楚王了...”,随着他心中极速涌起的万千惊喜,意识终于悠悠被唤醒,可登基的场景,却迅速化为青烟飘散...
他虽暂时无力气撑开沉重的眼皮,不受身躯束缚的心念,却伴着疑惑缓缓升起:此时究竟是何时?我又究竟在何处?这到底是地府之下,还是寿春王宫?
被扶苏刺死的噩梦..回楚国即位的美梦..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随着意识缓慢的恢复,他耳边似乎...传来一阵人声?
很快,耳旁的人声渐渐愈发鼎沸喧嚣起来,他心头登时大喜不已,只想尽快睁开眼看看这楚宫盛况——此乃新君登基大典,绝不会错!
他曾接连亲历嬴异人父子的登基大典,对这万民同贺的场景印象格外深刻。
不,今日是寡人的登基大典,岂能再沉睡下去,让百官与子民失望?不!
想到这里,昌平君拼尽全力运行丹田之气,猛地撑开了眼,一阵亮光骤然映入眼中,他不适应地眯起眼睛,又迅速堆起笑容,想如千百次设想的那样,展臂向众人示意,却发现——两只手臂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等眼睛适应光线后,他急忙向左边手臂看去,沉重的木枷锁!他又不敢置信地扭头朝右侧手臂看去...终于,待看清自己身处囚车之时,待胸口的剧痛再次清晰传来,他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这时,耳边嘈杂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呸!叛国贼,不要脸!”
“就是!吃我秦国的,用我秦国的,老秦王还封他做大官...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昌平君颤抖着身体,缓缓抬眼望去,果然,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寿春王宫,没有什么百官跪贺、万民同庆的场面,这里是咸阳街上,道旁站满的,是对他怒目而视的秦人!
这些秦人的眼中,腾腾冒着恨不得把他撕碎的火焰!
他又看了一下胸膛的剑伤,暗暗升起一丝侥幸——扶苏啊,一辈子都是扶不起的软泥,嘴上说得再激烈,事到临头竟也不忍将那一剑刺下,如此甚好...
突然,道旁有个屠夫指着他大喊,“这狗贼果然在装死!大伙快看,他醒了...”
一时,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往囚车挤,在更杂乱的谩骂诅咒声中,众人离囚车越来越近,不断有人捡来烂树皮和泥土朝他砸去。
烂鸡蛋烂菜叶是不可能有的,这年头别说老百姓不舍得把鸡蛋和蔬菜放烂,便是路上捡来的枯树枝,也只有百姓庆贺韩国被灭之时才舍得砸给韩王,叛国贼?
配不上大伙用枯树枝砸!
此趟负责押送昌平君的,是卫戍咸阳治安的中尉军,见状,中尉们忙齐刷刷横戟上前,大声喝道,
“此人乃朝廷重犯,尔等只可远观,不得靠近!”
百姓这才不甘心地推搡着往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就有胆大的屠夫冒着被砍头的罪命,大声吼道,“军爷,你们怎的还护上他了?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勾结六国贼子害秦国、害咱们大王,不就是想毁了我老秦人好不容易盼来的好日子?这种没良心的狗东西,就该咱一人一口唾沫把他淹死!”
百姓们闻言,胆气也跟着重新涌上来,纷纷再次推着往前挤向囚车,大喊道,“就是!我老秦人盼了几代人,好不容易盼来这般好的大王,盼来这般有嚼头的日子,若不是大王此番灭了韩国,韩王才将这狗贼的谋划全招出来,这满肚子坏水的狗贼,保不准就成功了!到那时,六国君王岂会对我老秦人这般好,岂会拿我等当人看,岂会不杀尽尔等?”
众人边嚷着,四面站在前排的人忙趁乱,接过后面的人递来的泥块石块朝囚车扔去,昌平君的伤口难免被砸中,一时重新渗出鲜血。
他见面前的中尉军根本招架不住那么多暴.民,便忍痛暗暗运了一番气,声厉色荏大喝道,
“还不快快住手!本公子眼下虽不再是你秦国右相,却永远是老秦王的外孙,是秦国公主之子,亦是当今秦王的表叔,尔等卑贱庶民,岂敢对本公子动手!”
他见那群如蝼蚁的贱民被此话镇住,果然迟疑地缓缓后退,停下了扔砸的动作,不由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嬴政杀他的诏令还没下来,一切皆有转机——至少,宫中还有个不忍对他下死手的扶苏。
如此一来,本公子又岂能死在这群贱民手中?
想到这里,他决定趁热打铁,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便露出倨傲神情道,“尔等贱民又岂知我王族之礼仪?按周礼,即便本公子有罪,秦王亦不能以晚辈之身下令杀我,否则,他便会被列国君臣视为不孝不悌之异类,这也是老秦王不杀其舅父穰侯与华阳君之故...”
“非但如此,待本公子寿终正寝之时,秦王还要恭恭敬敬将我葬于北邙山之中..秦王尚且如此,尔等安敢对本公子不敬...”
中尉士卒闻言,不由得狐疑地看向长官,听父辈所言,昭襄王当年确实未杀四贵,只将他们赶回封地,莫非王上此番未下诏诛杀昌平君...真有王族周礼缘故?
中尉长官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祖辈父辈皆为秦国上战场拼过命,他并非王族之人,同样不知对方口中所谓“王族礼仪”之真伪,只觉得这话听来十分刺耳。
北邙山?你这厮也配!
便沉着脸怒斥道,“熊启,噤声!身为叛我秦国贼子,你何来的颜面说这番话?”
百姓们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若真将那狗贼砸出个好歹,王上岂非会被我等拖累名声?
可想到王上遭此背叛,还要忍气吞声为那狗东西立墓供奉?呸,王上
凭甚要忍此屈辱,他们不服!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诸位可知,北邙山是埋葬何人之地?”
众人急忙回头去看,见一长相俊朗的华服锦衣青年挤在人群之中,忙边问边自发地让出一条窄道来,招呼那青年快到前排来站。
青年拱手道,“多谢诸位好意,在下这便却之不恭了。”说着,便跻身来到前排,意味深长打量着囚车中的人。
昌平君看清此人面貌,登时愣住了,竟是那日在韩宫见到的张良!
他想到这些贱民说的韩王招供之言,下意识升起几分警惕,此人出现在此,究竟心怀何意?
张良笑了笑,并不拆穿他这惑众之谎言,反而转身看向民众,顺着这话题,继续滔滔不绝道,“当年周公旦为镇抚殷商王公旧臣,便选了南临洛水、北靠郏山的祥瑞之地,营建出一个可与镐京媲美的繁华洛邑供他们居住,后来周幽王死于骊山脚下,周平王迁都洛邑后,便将此山改称邙山,其中,位于大秦三川郡这一段,便是北邙山...”
“此地龙气充沛,拥山环水,实乃上上之灵穴宝地,自周王室以来,能安葬于北邙山者,无一不是安邦镇国之君王与良将...”
这下莫说是中尉军,连不懂什么王族纠葛的百姓亦不满起来,既然北邙山是如此贵重之地,这狗贼有何资格埋骨其间!
昌平君顿时涌起一阵恐慌,暗道,此贼子想坏我大事...
他心念急转间,厉声斥道,“张良,你一介韩国忠臣之后,做甚来我秦国胡言乱语!”
众人一听张良是韩国人,面色顿时冷淡了几分,韩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良却抱拳笑道,“良虽是韩人,却分得清是非善恶,此番秦军救我韩国灾民,秦国又为韩地万民慷慨赠种,我韩人从此便是秦人,又岂敢不时时惦记秦王之大恩?”
他见众人面色好看了几分,便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世人皆赞老秦人爱憎分明,各位可甘心让这等逆臣贼子安然活到古稀之年,再被葬入此赫赫风水宝地...”
话音未落,人声再次鼎沸起来,“不甘心!他该立刻被恶鬼撕去啃掉!”
“这狗贼有甚资格葬我秦国的风水宝地?呸!”
“可恨!我王仁善,却要白白忍这狗贼数十年,真乃人善被人欺啊,可恨!”
张良见被昌平君压制下去的民愤已再次起来,便展开双臂以手势安抚众人,待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又故作迟疑道,“可是,此人虽是秦王之表叔,却并非诸位之表叔...”
昌平君心头大惊,此人要借刀杀人!
他怒喊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公子既是秦王之表叔,尔等岂敢不敬不重...”
张良却视若无睹,继续道,“诸国之君臣,虽可指名道姓责骂一国之君,却不能责骂一国之众民...”
中尉军长官顿时心中一亮,招了一名士卒过来,朝他耳语了几句,士卒急忙欢喜地挤出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