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悬月平日里性格虽然骄纵,但御下倒也算宽和,她语气难得严厉,众人一个激灵,忙齐齐拜倒称是。
张悬月非但下令婢子们不得随意接近王道容,更有意一整松云院惫懒之风。不过这与慕朝游是没什么干系的,她巴不得离王道容越远越好。
自那日巧遇之后,王道容也似乎将她遗忘。
从那天听得的只言片语中,梁州出缺,皇帝与大将军少不得一番明争暗斗,引起朝野动荡,他这些时日倒是在官署待得时间更长。
这一日傍晚,夕阳还没下楼台,暑气未散,小厨房里闷热得像个蒸笼。张悬月点名要吃冷淘,慕朝游刚端出凉面递给了等候的侍婢,忽然衣袖被人扯住。
来人正是厨房里那两个烧火丫头其中之一。
女孩子捂着肚子,一脸痛苦之色,小声哀求,问她能不能帮忙将这食盒送到水云园桂枝姐姐手里。
小厨房平日里虽然只负责张悬月一人的菜式,但偶尔哪个仆役嘴馋了,偷偷使点银钱私下里点两个菜也是人之常情。
眼前的女孩子年纪不大,瘦小小的一团,脸色蜡黄。慕朝游平日里跟她不算太熟悉,但李娘子脾气大,为人苛刻,她常见她在李娘子手下讨生活,战战兢兢得像个小耗子。
她起先想拒绝,但架不住女孩子再三恳求,便松了口替她拿了食盒。
女孩满头大汗,感激涕零。天气太热,慕朝游也不欲耽搁,提了食盒便一刻不停地直奔了水云园前。
水云园因靠近府中那片荷花湖这才得了此名,此时夕阳已渐渐沉入了湖底,微凉的暮风吹动慕朝游罗裙翻飞,绮带飘飘。
水面荷风迭浪,在水云相接,荷花深处隐约有淡淡渺渺的琴音传来,高旷清泠,如从云外飞落一般,不然纤毫浊气。
她本想快点帮了这个小忙,了结此事,然而当青雀从水云园里走出来将她拦下时,慕朝游攥着食盒的手一紧,这才知晓中招。
……看来老好人还是当不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
与那日初见时的笑模样不同,青雀皱着眉看着她,神情几分警惕和轻蔑,“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上这里来作什么?”
张悬月严格约束身边侍婢接近王道容。
慕朝游没有自怨自艾的功夫,她心里一沉,便强打起精神,专心应付起眼前少女来。
“请青雀娘子安,小人是来给桂枝娘子送东西的,不知桂枝娘子可在?”
——
暮色落寞,荷风微凉,侵人肌肤。
园内的人仍在静静抚琴。琴音孤绝,深寒如山中松风万壑齐鸣,藓花随雨而落,冷月照彻溪明。
“送东西?”青雀皱眉,明显不信她的说辞,“送东西送到了水云园?”
“桂枝?桂枝前些时日请假回家去了!你送的什么东西?”
百口莫辩也不过如此。
说是那烧火丫头让自己来送的?慕朝游想了一想
,便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行为可疑,疑心一起,解释再多也成了矢口抵赖,再攀扯上别人,只怕事情闹大,反倒趁了有心人的心意。()
不若趁如今只有青雀一人,还没引人注意的档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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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要开口,孰料又一道身影听闻动静走了过来。
是个身量高挑,艳丽惊人的女子,眼如秋水,唇夺夏樱,美得浓烈秾艳。
青雀见她,喊她“朱槿”。
朱槿虽生得极为美艳,但处事明显比她沉稳许多,听青雀说明来龙去脉,她微微蹙眉,明显也把慕朝游当成了削尖了脑袋,想着攀龙附凤之辈。
只不过朱槿毕竟年长,资历更老,早已见怪不怪。
嗓音压得低低的:“郎君这几日忙于俗务,好不容易有个歇息的功夫,这种小事不要惊动了郎君。”
又对慕朝游道:“你快走罢,今日之事不与你计较,我就当没看见你,下不为例。”
轻而易举便能脱身,慕朝游简直求之不得。但她到底还是少年心气,被人误会的滋味毕竟不好,她敛衽一拜,道谢的同时也不免替自己多辩解了一句:“多谢娘子谅解。小的不敢有打搅郎君的心思,今日实在是替他人帮忙才走的这一趟,人心难测,防不胜防,若没娘子出面,唐突了郎君,实在不知要如何收场。”
慕朝游样貌清清灵灵,是个周正长相,言语利落敏捷,不卑不亢,轻易就有叫人信服的魔力。
青雀与朱槿对视一眼,容色稍霁。然而远处如松风水云,不疾不徐,舒缓悠扬的琴音却在此时骤然一收。
一道清越的嗓音由远及近,横插入二人之中。
王道容终于抱琴踏月而来,他眉淡如雪,薄银的月色柔和地晒在他脸上,似真非幻,如月下仙,花中魅。
朱槿跟青雀都吃了一惊,慌忙俯身赔罪。
王道容的脚步在慕朝游跟前停下。
“拿的什么?”王道容看着她手里的食盒问,语气清亮如泉,波澜不惊,但落在青雀与朱槿耳朵里几成滔天巨浪,让两个人都骇然。
平日里除了朱槿四婢伺候起居,王道容等闲不跟其他女婢接触,其实就连朱槿几人也伺候得少,多是阿笪几个小厮在身边忙活。
朱槿心里吃惊,忍不住多看一眼。王道容站在慕朝游身前,言辞不远也不近,看起来不熟稔,却也不算陌生。
慕朝游回答得很保守:“一些吃食。”
王道容不置可否:“拿进来罢。”
慕朝游把食盒递给了朱槿,人却没动。
朱槿有点儿不安地将她看着。
王道容转身进了园内,似乎觉察到她没跟上,又补了一句,“人也进来。”
朱槿神情复杂地朝她点点头,慕朝游皱了一下眉,只得认命跟上,她不喜欢这样的特殊对待。
青雀眼珠子一转,主动帮她揭了食盒,将个中的饭菜一样样取出,态度十分亲昵地小声问她,“娘子看起来比我年长几岁,
() 不知姐姐叫什么名字?”
慕朝游只得道:“阿酥。”
这时,王道容已经搁了琴,在案几前坐下了。
因那烧火丫头打的是桂枝的幌子,这食盒里的饭菜都算不上精美,不过一盘虾腐子,一盘红烧鳝鱼,一盘清炒豆芽,一碗菰米饭。
慕朝游看着是挺好的,但朱槿眼见着有点儿犹豫,舍不得王道容就吃这些。
王道容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但若是只有清粥小菜,也能面不改色吃个精光。
慕朝游本来还警惕他把她叫进来又要折腾她什么,出乎意料的是,王道容既没让她侍菜,也没问她话。他眼睫不抬,单纯像把她这个人当成了餐厅摆设的花盆。
朱槿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其余侍婢走上前来,有人捧茶,有人执巾,有人捧着各色琉璃器皿。
慕朝游见王道容用了小半碗饭之后,从容地在琉璃器中漱口、净手,往口中含了一片香叶,端下去的菜肴亦如没动过一般。在这个人相食的时代,又是何其的奢靡铺张。
人前王道容倒是保持了与她的距离,一副与她不熟的模样,只在撤菜之后屏退了众人,命她近前说话,借着夜色昏蒙往她口中塞了一枚圆咕隆咚的东西。
口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辛辣的酒气与酸甜。
慕朝游愣了一下,下意识要吐,王道容纤长眼睫一动,牢牢将那颗东西卡入她齿间,卡着她下颌逼她吃了,这才附耳低声说:“是酒酿的青梅。朝游。人前你不必担心我待你举止亲昵。将你架在火上烤的事我不会做。”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她糯米贝齿,顿了一顿,又飞快地一抚她湿软的小舌,这才凑近了脸,吐气如兰似麝,言语又多几分挑逗,“毕竟你我这一对悖逆三教的有情人委实见不得光。容胆大猜想,朝游情场老手,纵情享乐,不愿到容身边来,怕也是为了寻求这一时刺激,毕竟遮遮掩掩总比光明正大更叫人神魂颠倒。”
慕朝游额角青筋乱跳,毫不犹豫地咬了他手指头一口。
王道容拔出流血的指尖,他漆黑的眼渗人地直盯着她,面无表情地当着她的面吐出一截嫣红的舌尖,将指腹含入自己口中,舐去她残存的唾液与鲜血。
偏他神情清淡,仿佛刚刚那言语间的奚落孟浪非他所为。
似乎自那一晚之后,他待她便多了几分露-骨的戏谑挑逗,那股淡淡的恶意被包裹在淡漠冷清的表象之下,转瞬即逝。